大魏景隆三年,深秋。
这场雨已经在帝都下了整整半个月,阴冷潮湿的水汽顺着琉璃瓦缝渗进了金銮殿,将那原本威严庄重的金砖地面浸得寒意透骨。
殿内的盘龙金柱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仿佛垂死的巨兽。
早朝已过了一个时辰。
空气却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那是龙涎香混杂着百官身上湿冷汗水的气味。
“拖下去。”
珠帘之后,传来一个女子慵懒而冰冷的声音。
那声音极美,如碎玉投珠,却又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透着一股常年居于高位生杀予夺的漠然。
两名金甲卫士面无表情地走上殿来,像拖死狗一样,将刚刚还在痛哭流涕谏言的户部给事中拖了出去。
那老迈的官员双手死死抠着金砖缝隙,指甲都崩断了,血迹在大殿上蜿蜒,嘴里还在嘶喊着:
“太后!万寿园修不得啊!那是北境边军的救命粮……”
声音戛然而止,殿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板子着肉声,很快便被哗哗的雨声淹没。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数百名官员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谁都知道,太后赵凤仪最近心情不好。
辅政王把持朝政,步步紧逼,这修万寿园看似是太后贪图享乐,实则是辅政王给她挖的一个深坑——修,失尽民心;不修,便是向辅政王示弱,承认这大魏天下已不再姓赵。
这是一盘死局。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中,在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缩进裤裆里的时候,大殿末尾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身影动了动。
李康看着视网膜右下角那个悬浮的淡红色倒计时,心脏不自主的颤了颤。
【距离强制遣返失效,仅剩两个时辰。】
【当前资产估值:一百亿。】
【兑换条件:非自杀性意外死亡。】
一百亿……
李康深吸了一口气,上辈子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他穿越到这个见鬼的世界已经三个月了。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只有做不完的磕头虫和洗不干净的绿袍。
作为御史台一个小小的从七品“给事中”,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站在柱子后面充当背景板。
但今天,机会来了。
太后要杀人立威,这时候只要冲上去指着她的鼻子骂,骂得越难听越好,最好还能涉及到她守寡的私生活,那么那这百亿补贴基本上就是稳了。
李康整理了一下身上微皱的官袍,扶正了头顶的乌纱帽。
在那一瞬间,他原本慵懒颓废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既然要死,那就演一场大的。
“臣,御史台李康,有本要奏!”
这一声清朗的高喝,如同惊雷一般,瞬间撕裂了金銮殿内沉闷的空气。
跪在地上的百官们惊恐地抬起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那个从末尾大步走出的年轻官员。
他面如冠玉,身形单薄,在那空旷的大殿中央显得格外渺小,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孤剑。
珠帘后的那道身影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意外。
“奏。”
只有一个字,听不出喜怒。
李康大步走到丹陛之下,不仅没有下跪,反而抬起头,目光直刺那重重帷幔后的影子。
“臣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李康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如今北境妖族叩关,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江南水患滔天,浮尸蔽江,瘟疫横行!我大魏百姓正如釜中游鱼,旦夕将死!”
他说到此处,忽然冷笑一声,伸手指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指着那垂帘听政的女人,声音陡然拔高:
“而太后!您身为一国之母,不思抚恤苍生,不思整顿朝纲,却在这深宫之中,听信谗言,大兴土木,要在白骨堆上修那什么的万寿园!”
“这是要修给谁看?修给那北境战死的冤魂看吗?还是要修给这满朝只会磕头的行尸走肉看?”
“放肆!”
旁边的一位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尖着嗓子喊道,“李康!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李康理都没理他,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亿在向他招手。
他在赌,赌这个女人的愤怒,赌她手里那把杀人如麻的刀。
李康上前一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解开了领口的扣子,露出脖颈,眼神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那是一种急切寻死的渴望。
“太后若觉得自己是这大魏的主子,便该知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今日,臣不求生,只求一死!愿以臣颈上这颗头颅,溅太后一身血,换太后睁眼看一看这千疮百孔的天下!”
“赵凤仪!你若还有半点羞耻之心,便杀了我!否则,这大魏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这天下万民也在地下等着你!”
大殿内一片哗然!
最后这一句直呼名讳,简直就像是往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金銮殿彻底炸了。
直呼太后名讳,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李康说完,闭上了眼睛,心里美滋滋地等着刀斧手上前。
快点吧,流程我都走完了。
毒酒也好,白绫也罢,哪怕直接乱刀砍死,我也认了。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轰鸣,掩盖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预想中的怒喝没有传来,刀斧手的脚步声也没有响起。
珠帘后,那个女人沉默了许久。
赵凤仪坐在凤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她那双狭长凤目透过珠帘的缝隙,死死地盯着殿下那个年轻的男人。
她见过太多想死谏博取名声的清流,那些人虽然嘴上喊着大义,但腿肚子都在转筋,眼神里藏着恐惧和算计。
但这个李康不一样。
他的眼神太清澈了。
好像是跟真的不怕死一样。
甚至……她感觉他在渴望死亡。
为什么?
赵凤仪眯了眯眼,心中微微一震。
如今朝堂之上,辅政王党羽遍布,那些所谓的忠臣早已噤若寒蝉。
自己不过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傀儡,这修园子的旨意,根本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辅政王逼她下的,用来激起民变,好名正言顺地废了她。
满朝文武,难道没人看出来吗?
不,他们看出来了,但他们不敢说。他们只敢把矛头对准自己这个孤儿寡母。
唯有这个李康。
他看似在骂自己,实则是在骂这满朝文武的懦弱,是在用这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替自己把这层遮羞布撕开!
他直呼自己的名字,是恨铁不成钢,想让我再成为之前的赵凤仪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凤仪低声呢喃,指尖微微颤抖。
多少年了,自从先帝去后,她独自一人撑着这摇摇欲坠的江山,面对的全是算计、背叛和虚伪的恭维。
从未有人,敢像这样站在她面前,用命来告诉她:你错了,但你还有救。
“太后,此人狂悖无礼,当斩!”
辅政王一系的礼部尚书跳出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慢。”
珠帘内,赵凤仪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那种慵懒和冷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仪,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疲惫后的柔软。
李康睁开眼,心中咯噔一下。
剧本好像不太对?
“李卿骂得好。”
赵凤仪缓缓起身,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似乎在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满朝朱紫贵,尽是磕头虫。哀家竟不知,这污浊的朝堂里,还藏着李卿这样一位真正的君子。”
李康:“(⊙_⊙)?”
不是,大姐你听我说,我真的是在骂你,我很真诚的!
“你求死?”
赵凤仪的声音透着一丝玩味,“你想做比干,想做魏征?呵,想用你的血来成就你的清名,顺便把哀家钉在昏君的耻辱柱上?”
李康心中拼命点头: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是奸佞,我是为了出名!快杀我!”
“哀家偏不杀你。”
赵凤仪语气一转,好似带着一种“傲娇”的情绪。
“传哀家懿旨。”
赵凤仪的声音穿透了雨幕,响彻大殿:
“给事中李康,虽然言语狂悖,但赤诚可嘉。着……贬去翰林院修撰前朝古籍,无召不得出宫,即刻上任!”
贬官?
翰林院?
那不是养老的地方吗?那地方除了书就是灰,连个刺客都没有,怎么死?
李康愣住了,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心态有些崩了。
“太后!万万不可啊!臣罪大恶极,臣罪该万死啊!”
他挣扎着想要冲上前去,却被两个眼疾手快的太监死死按住,往殿外拖去。
在百官眼中,这位李大人是在绝望地哀嚎,是因为无法唤醒太后而痛彻心扉。
不少老臣看着李康那“悲愤欲绝”的背影,眼眶不禁都有些湿润了。
“忠臣啊……”
“这才是真正的魏晋风骨!”
“李大人,真乃国士无双!”
只有李康看着那清零的倒计时,眼泪真的流了下来。
那是一百亿啊!
赵凤仪,你这个昏君!我跟你没完!
珠帘后,赵凤仪重新坐回凤椅,透过晃动的珠玉,看着那个被拖在雨中却依旧在“拼死谏言”的身影,原本冰冷的眸子里,竟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波澜。
“李康……”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