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老牧民们的盛情挽留,谢律真终是松了口,允许大军多驻一日,舒缓连日救马的疲惫。
午后,营地便热闹起来。五色彩旗挂上枝头,到处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气。
宫琅玥闲来无事,便混在牧区妇人堆里。这些爽朗的草原女子颇喜欢这个没架子的女官,教她辨认刚冒头的野菜。
这正对宫琅玥的胃口。草原吃食单调,顿顿乳酪风干肉,硬得崩牙又油腻。
别说她,就连谢律真那张嘴如今也被养刁了,每顿若没点爽口绿叶点缀,眉头便要皱起来。
于是,当姑娘们忙着清理赛马跑道时,宫琅玥便欣然挎着篮子,手持小铲,独自在远处的草坡间,专心致志地寻找那几抹鲜嫩的绿意。
……
营地中央,气氛却截然不同,躁动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今晚篝火宴前,有一出令所有年轻人血脉偾张的重头戏——“赛马抢亲”。
这既是阅兵,也是草原姑娘给予勇士最直接的“犒赏”。
按古老规矩,姑娘们手执彩带,笑盈盈立在赛马场尽头;勇士们则需从远处策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刺而来。
考验的,是马力,更是胆魄与绝技。
男子须在战马飞驰擦身的电光石火间,单手控缰,侧身探臂,精准地揽住姑娘的腰肢,凭借腰力臂力将人凌空提起,稳稳置于马背,再绝尘而去。
若抢得美人,姑娘便需答应他一个请求,或共舞,或对饮,若是两情相悦,当众讨一个羞涩的脸颊吻亦是佳话。
若是没抢成,或身手不济掉下马去,那便等着被姑娘们的柳条鞭子“责罚”,还要任围观人群嘲笑一整夜。
说起这习俗,实则源自游牧民族骨子里的掠夺本能。
在古老的法则中,这是实打实的“无本买卖”。对于家底不厚的小子,“抢”便是最划算的娶妻法子。只要骑术够好、胆子够大,不用出一只羊,凭本事就能把媳妇带回家。
岁月流转,这般粗野的行径渐渐演变成草原上的一种节庆游戏,甚至成了青年男女间心照不宣的浪漫情趣。
常有看对了眼的小儿女,遭女方长辈阻拦,便暗里约好时辰。男方骑马装作来势汹汹“抢亲”,女方则假模假样地反抗两下,有的连象征性的反抗都省了,裙摆一撩,干脆自己跳上马背,双双绝尘而去。
待到生米煮成熟饭,一年半载后怀里抱了个娃娃,再带着礼物回娘家认错。木已成舟,娘家通常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事。
今日这场,乃是萨彦岭最热闹的环节。
马场上的姑娘们个个面若桃花,盼着近距离感受乌梁海勇士的风采;年轻气盛的士兵们更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体验一次“抢媳妇”的快意。
夕阳西下,金红余晖洒满草场,将这即将上演的狂欢镀上一层暧昧而炽热的底色。
然而无人知晓,这场本该喜气洋洋的游戏,很快会偏离轨道,演变成一场谁也没料到的事故。
此时,赛马场终点线旁,一群胆大的姑娘正挥舞彩巾,朝起跑线那头的勇士们发出清脆的挑衅与笑声。
年轻的士兵们呼喝着冲了出去。一时间场中尘土飞扬,有人成功揽住姑娘的腰肢,在欢呼声中绝尘而去;也有人手下一滑,狼狈扑空,随即屁股上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鞭,惹得全场哄笑。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察罕王,露一手!”
“就是!殿下,给咱们亮个绝活吧!”
就连一向稳重的赫伦也笑着在一旁拱火:“殿下,您那手‘镫里藏身’的绝技,马场的乡亲们可念叨许久了,今日正该让大伙儿开开眼!”
“镫里藏身”,俗称“侧挂”,是草原骑术的巅峰。
骑手单脚扣镫,身悬马腹,远观如空马奔腾,近身却能暴起杀敌。这不仅需极致的驾驭力,更考验腰腹核心。
老妈妈们私下笑称,练就这身本事的后生,都有一副令人脸红的“公狗腰”。
而这,正是“抢亲”最惊险潇洒的根基。
谢律真本欲推拒,目光扫过赛马场,却不由自主定格在远处,宫琅玥正侧身弯腰,专心寻觅野菜。
那截腰肢在动作间显得异常柔软,纤细的脊背如风中柳枝,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谢律真眯了眯眼,那个被压下去的念头,此刻如浇油的野火,烧得更旺。
若是……此刻策马过去,将她一把捞上马背呢?
她若受惊羞赧,他便顺势而为,半真半假地定下名分:“不如跟了我,做我的察娅!”
若她不愿,大可一笑置之,说是游戏一场;若她愿意……那今晚的篝火,便可作他谢律真的喜宴。
念头一起,再难按捺。
“驾!”
他双腿一夹,“獠牙”昂首长嘶,如黑色闪电腾空跃出!
几个潇洒至极的“侧挂”亮相,引爆全场喝彩。然而临近终点,谢律真并未抓向那些彩巾,而是身形一折,马头偏转,直直冲向那个对即将降临的“掠夺”浑然不觉的背影。
……
宫琅玥只听得一阵沉闷如雷的蹄声破风而来。
她下意识抬头。夕阳沉没,刺目的逆光将人马熔成一团庞大、狰狞的黑影。
看不清人脸,只看见炸开的马鬃如怒狮,宽阔的马胸如铁墙,铁蹄卷着尘土与死亡的气息,朝她轰然压来!
那一瞬间,她四肢冰凉,冷汗浸透内衫。
这个场面,是她的噩梦。
西州春灯节,火海映天。粗粝的大手捂住口鼻,像拖拽待宰羔羊般将她掳上马背。那种刻骨的无助与屈辱,是她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伤口。
慌乱际,烈马已冲到眼前。
骑手俯身,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朝她腰间直直探来。那姿态,与记忆中马贼的影子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崩——”
理智的弦,断了。
若不是马贼,她不会离开父兄,不会离开观云哥哥;不会沦为婢女,屈身苟活,只能在梦里遥想故乡明月。
“不——!”
极致的恐惧在刹那燃烧成毁灭般的恨意: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被掳走!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她腰肢的一瞬,她猛地抓起手边的镰刀,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扑来的庞然黑影——
狠狠刺去!
“嘶嗷——!”
锋利的镰刀尖刃,深深扎进了“獠牙”健硕的前胸。
鲜血迸溅!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剧痛令它前蹄猛然扬至半空,身躯骤然失控。
“砰!”
狂暴的气浪将宫琅玥掀翻在地,她一屁股坐倒,手中还死死攥着那把染血的镰刀,浑身颤抖,却动弹不得。
也就在这一刻,马身偏转,逆光偏移。
她终于看清了那张一直隐在阴影后、此刻因震惊而僵住的脸。
不是满脸横肉的马贼,也不是梦魇中的鬼影。
那是——谢律真。
那张本应带着笑意的脸,此刻只剩一片空白的震惊。
然而一切都晚了。“獠牙”剧痛失控,双蹄对着她的头顶践踏而下!
谢律真牙关咬碎,死命勒紧缰绳,硬生生将马头扯歪,强行扭转重心。
“砰!”
庞然大物轰然侧翻,重重砸在地上。谢律真被甩飞出去,狼狈翻滚数圈,肩背狠狠撞上冰冷的拴马石。
“呃……!”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殿下!”
欢呼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宫琅玥蜷缩在地,浑身发抖,手里还死死攥着带血的镰刀。她茫然抬头,看到了哀鸣的战马,也看到了不远处那个试图站起的男人。
我……做了什么?
赫伦、巴图飞奔而来。有人夺下镰刀,两名亲卫将她狠狠按在泥地里。
“大胆!敢行刺殿下!”巴图目眦欲裂,巨斧寒光一闪,“老子劈了你!”
“住手!”
一声嘶哑的厉喝。巴图的斧头硬生生停在半空。
谢律真甩开赫伦的搀扶,踉跄站起。那一身华丽骑装沾满污垢,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他看也没看倒地的爱驹,只是冷冷盯着那个被按住的女人。
“放开她。”
“殿下!她是要杀您啊!”巴图气得发抖。
“我说了,放开。”
宫琅玥狼狈地撑起身,泪眼朦胧地望向他。
那双星海般的眸子,此刻所有的温度都熄灭了。没有愤怒,只有彻骨的失望。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宫琅玥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看清他嘴角淌下的一道鲜红血痕,心脏猛地抽痛,一个绝望的念头缠上心头:
完了。
我把他……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