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食第六日,那锅香得蚀骨的红烧肉,成了压垮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几个家中无牵无挂的汉子率先崩溃,涕泗横流地妥协,被拖离这修罗场。如今牢里剩下的,只余阿尔郎与六七名死忠。
他们蜷缩在发霉的稻草里,形同枯槁,气息奄奄,只靠一口气吊着。
“灌。”
谢律真立在牢门外,冷冷吐出一个字。
狱卒粗暴地撬开俘虏的牙关,将滚热的汤药硬灌下去。这是元音医女特制的“还魂汤”,以浓醇牛骨为底,佐以回阳救逆的猛药,专为把人从阎罗殿门口硬拽回来。
热液入喉如炭火,一盏茶后,阿尔郎幽幽转醒。
五脏六腑仿佛被火燎,求死不得的清醒,比死更折磨。他咬着牙,愤恨与屈辱搅作一团,嘶声冷笑:“乌梁海小儿……只会用这等下作手段。”
话音未落,他猛地偏头,狠狠撞向墙角棱石!
“嘭!”额角血花迸溅。
“糊涂!”帖木儿怒喝,冲上去一把按住他,“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海木哥连赎金都舍不得出,你们若死在这儿,家中妻儿失了倚仗,只会任人践踏!我家殿下惜你是条汉子,想让你活得明白,你倒甘愿做个枉死鬼?”
这番话如利刃,生生劈开了阿尔郎那一心求死的执念。
他身子僵住,死死按着淌血的额头,“既如此……察罕王有何手段,不妨明说。”
谢律真并未答,只侧首吩咐:“治伤。”
脚步声轻响,宫琅玥领着几名婢女提箱入内。
地牢污浊,她却衣衫整洁,蒙着面纱,在阿尔郎身侧跪坐。清创、止血、上药,动作麻利精准,半点不嫌他满身污垢。
“此药每日一换,三日便可结痂。”她轻声嘱咐。
阿尔郎靠着冰冷的墙,面如死灰,自嘲道:“姑娘不必费心。我已是必死之人,这好药,还是留给你家主子吧。”
宫琅玥语气平静:“药炼出来,就是给人用的。治好伤,是医者本分。”
她系好绷带,抬起一双清透的眸子看着他:“至于将军之后是战死沙场,还是在这地牢里自我了断,那是将军的选择。生死事大,不妨先给自己谋个体面。”
这话轻飘飘落下,却让阿尔郎心头莫名一颤。
类似的劝降,赫伦说过无数遍,可由这个纤弱女子说出,竟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姑娘……倒是心善。”
阿尔郎喉头发酸,想起年少时那个爱笑的姑娘——他坠马受伤时,她也曾这样温柔为他包扎。只可惜后来那姑娘被柔然掳走,生死不知。那份恨,逼着他从放羊娃一路杀成铁浮屠的先锋猛将。
若不是这次部落粮草马匹短缺,他也不会冒险来偷马种,终落得今日境地。
身陷死局,再撞见这样一双善意的眼眸,竟叫他对这残酷世道生出最后一丝眷恋。
他苦笑:“察罕王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派个活菩萨来……感化人心?”
宫琅玥收起药布,淡声道:“将军言重。人心若本无温情,任是神仙也感化不了。殿下此举,并非算计,实为仁义。”
阿尔郎抬眼望向牢门外的谢律真。他立在阴影里,身姿挺拔,周身自带沉稳凌厉的王者之气,像草原上的日头,让人不敢逼视。
那双墨眸正冷冷盯着他。
谢律真早就注意到宫琅玥与阿尔郎低声交谈,尤其是阿尔郎看向宫琅玥的眼神,太过黏腻直白,像沙漠里快渴死的人瞧见绿洲,他眼底的戾气,悄然升起。
谢律真眯起眼,缓步踏入牢房,皮靴踩在稻草上发出“瑟瑟”声响。
“有话说?”
阿尔郎气息不稳,视线却仍未从宫琅玥身上移开,沙哑着问:“这……也是你乌梁海的女人?”
话音刚落——
“锵——”
一声龙吟破空!谢律真腰间佩刀出鞘,寒光如闪电划破死寂。
下一瞬,刀锋已稳稳抵在阿尔郎的咽喉,锋口一压,一道细密的血痕渗出。
牢房外,帖木儿等人同时拔刀,杀气暴涨。
“啊!”宫琅玥惊呼一声,本能后缩。
谢律真头也没回,伸出左手稳稳扶住了她,掌心扣紧她的手腕,顺势将她蛮横地拉向身后护住。
阿尔郎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意惊得浑身僵硬,错愕抬头。
谢律真居高临下,眼底杀意灼灼,声音冷厉如刀:
“阿尔郎,给本王听好了。我乌梁海的女人,只有赫赫战功的巴图鲁才配求娶!”
“不是你这种连命都保不住的阶下囚,敢随意觊觎的。你若再敢动一丝邪念,本王现在就斩了你!”
宫琅玥屏住呼吸躲在他身后,被他攥着的手心冒出了一层热汗。
“呵呵……”阿尔郎怔愣片刻,忽而释然苦笑。
“察罕王连一个小小的婢女都护得如此周全,平日里必定爱民如子,待部下更是宽厚。”
他摇摇头,笑中带泪,“乌梁海有此明主,焉能不兴?我等执意赴死,终究是个笑话。”
谢律真闻言,眼底杀意微敛,手腕一收,佩刀“唰”地归鞘。
他转过身,看向面色微白的宫琅玥,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这里污秽,先回温棚。”
待宫琅玥离去,谢律真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冷硬,重新投向牢内。
帖木儿会意,将一卷羊皮重重摔在阿尔郎面前。
“捡起来,看清楚。”
阿尔郎拾起羊皮卷,借着火光展开。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幅详尽的布防图,红圈清晰标记着一处地名:黑松林哨所。
“那是你们家眷的关押地。”帖木儿冷声道,“海木哥已将你们所有人的家眷,上至老母下至幼儿,全都驱赶至黑松林。那里缺水少粮,境况不比这地牢好。就算你们在此‘从容’赴死,他们也熬不到死讯传回的那天!”
“什么?!”众战俘如遭雷击,满脸惶恐与愤怒。
谢律真悠悠转过身,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诛心:
“意气用事,救不了你们的亲人。想救人,就自己先挺直脊梁,拿起刀,亲手把人抢回来。”
这话如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战俘眼中的死灰。
“殿下……”有人颤声问,“您愿意……让我们去救亲人?”
阿尔郎此刻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站起身,对着谢律真重重叩首:
“我阿尔郎一生戎马,鲜有大功,家中唯有老母一人,对我恩重如山。若察罕王殿下今日成全我尽孝之心,我阿尔郎愿诚心归顺乌梁海,此生,以殿下马首是瞻!”
“我等亦愿以殿下马首是瞻!”
其余战俘纷纷跪倒,齐声附和,声音破釜沉舟,在地牢中沉沉回荡。
一道新的羁绊,就此在血与火的试炼前,悄然缔结。
次日,议定营救细节后,谢律真将宫琅玥召至王帐。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翻着地图,头也不抬,晾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昨日在地牢,你对阿尔郎说的那番话……可是出自真心?”
宫琅玥微怔,谨慎试探:“奴婢一时情急……殿下是指,劝他珍重性命?”
她垂首,声音恭顺:“奴婢见殿下有招揽之意,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顺水推舟?你倒是机灵。”
谢律真合上地图,身体前倾,目光沉沉锁住她:“你该不会觉得,那种败军之将,仅凭一点宁死不屈的执拗,便称得上英雄好汉?”
这话问得刁钻。宫琅玥心头一紧:问我一介女子作甚?莫不是误会了阿尔郎看我的眼神,想将我当作物件赏给他?
念及此,她背脊发寒,连忙跪地请罪:“殿下恕罪!小的当时眼里只有伤患,一时糊涂说了些人微言轻的话,若惹殿下不快,奴婢甘愿领罚。”
“哦?人微言轻?”
谢律真靠回椅背,指尖轻叩扶手,语气玩味:“本王倒觉得,恰恰是你这几句‘人微言轻’,说动了那块硬石头。该赏,何罚之有?”
见她仍跪着,他抬了抬手:“起来回话。本王在你眼里,就那般可怕?”
宫琅玥依言起身,却不自觉地瘪了下嘴,小声嘀咕:“殿下王者气魄,不怒自威,奴婢自然……敬畏。”
谢律真眼底掠过笑意,沉声道:“行了,少说漂亮话。今日倒想问问你,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让你这般通透的女子,心甘情愿称一声‘英雄’?”
宫琅玥心头微动,敛眉回道:“奴婢未离萧国时,只知农耕桑麻,不敢妄评英雄。但若单说昨日之事,倒有几分浅见。”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清晰坚定:
“阵前斩将易,收服人心难。阿尔郎将军性子刚烈,终究不过是逞一时匹夫之勇,难成大器。”
话音落,她缓缓抬眼,目光清正地望向谢律真,叹服道:
“可殿下您雄才大略,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敌人化为己用。既给了生路,又壮大了乌梁海。在奴婢看来,能以武止戈、化敌为友,护一方安稳者,方称得上盖世英雄。奴婢对殿下,心服口服。”
这番话字字恳切,精准地戳中了谢律真心底的政治抱负。
一股暖流蔓延开来,让他热血微沸。他深沉凝视着她,试图从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找出虚伪的破绽,可那双眼睛清澈分明,怎么看都真诚无比。
他的心像饮了甘醇的马奶酒,舒畅得难以言喻。
谢律真强压下快要翘起的嘴角,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文书,故作淡然:“算你……还有些见识。往后少对旁人说这些,免得让人误会我乌梁海除了察罕王,便再无人物了。”
他挥挥手:“去吧。”
“是。”
宫琅玥恭顺告退。转身之际,帐内的谢律真与她,唇角几乎同时掠过一丝笑意。
他的笑是志得意满,她的笑却是如释重负。
夜里,宫琅玥躺在榻上,却是辗转难眠。
好你个谢律真,也配与我论英雄?
何为英雄?昔年项羽力拔山兮,终是功败垂成。似你这般,终日策马扬鞭,以征伐掠夺为荣,视杀戮为常,也敢自诩英雄?
更何况,做英雄有什么好?
她翻了个身,看着帐顶的流苏,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温柔。
这世间真正的好男儿,当立志成为圣贤之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像观云哥哥那般。
她悄然起身,撩开帐帘一角,仰望塞外浩瀚星空。
明月孤悬,北斗熠熠,清冷的光辉洒在她脸上,却照不进她心底的荒凉。
那一身青衫,温润如玉,言谈间皆是家国天下的谦谦君子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知观云哥哥此刻是否在为她担忧?家中的爹爹兄嫂,想必早已急得团团转了吧。
这茫茫大漠,荒原千里,他们又如何能知晓,他们珍视的女儿、妹妹,此刻正身陷乌梁海,日夜侍奉着一个蛮子王爷,还要为了活命,满脸假笑去迎合奉承。
一阵酸楚涌上鼻尖,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观云哥哥……”她对着月亮,无声哽咽,“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