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家属大院的露天篮球场,被临时征用。
几盏昏黄的白炽灯从电线杆上拉过来,勉强驱散了浓重的夜色,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
空气里混杂着尘土、饭菜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
全院大会。
这在八十年代,是比看露天电影还要重要的集体活动。
乌泱泱的人群,自带小马扎,将篮球场围得水泄不通。
大人们交头接耳,孩子们在人群里追逐打闹,嗡嗡的议论声像一大群蜜蜂。
苏莲就站在这片嘈杂的中心。
她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但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的红晕。
她像一个即将登台领奖的主角,享受着周围人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那些目光,在她看来,都是对即将到来的胜利的提前祝贺。
她等着。
等着看苏曼那个贱人,是怎样在全院人面前,身败名裂,哭着滚出陆家的。
苏曼来了。
她挽着陆战的胳膊,从人群的另一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她穿了件素净的棉布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陆战的旧外套,显得她整个人愈发娇小。
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瓷,神情平静,看不出半分即将面临审判的仓皇。
倒是她身边的陆战,周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
他下颌线紧绷,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隐忍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苏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看,陆战已经对她失望透顶了。
“咳咳!”
居委会的王主任清了清嗓子,拿起铁皮喇叭,大会正式开始。
先是冗长的学习文件,然后是表彰先进个人。
人群开始有些不耐烦。
就在这时,苏莲深吸一口气,走上了那个用几张桌子拼成的简易主席台。
她一把抢过王主任手里的喇叭,尖锐的声音瞬间划破了夜空。
“各位叔叔阿姨,大爷大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苏莲很满意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齐的信纸,高高举起。
“今天,我请大家来,是想做个见证!”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大义凛然的腔调。
“我表姐苏曼,做了对不起我表姐夫的事,她自己也知道错了,决定净身出户,和我表姐夫离婚!”
“这是她写的悔过书!只要她当着大家的面签了字,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离婚?”
“苏曼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陆翠花坐在人群前排,脸色铁青,死死地瞪着台上的苏莲,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儿媳,一颗心七上八下。
苏莲无视所有议论,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曼。
“表姐,上来吧。”
“当着大家的面,把字签了,我们两清。”
她像一个仁慈的胜利者,施舍着最后的机会。
苏曼动了。
她松开陆战的胳膊,一步一步,走上了主席台。
她的脚步很稳。
高跟鞋踩在木头桌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她没有去看苏莲手里的那封“悔过书”。
她只是走到了铁皮喇叭前。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苏曼那张平静如水的脸,瞬间崩塌。
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
“呜……呜呜……”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所有人都看懵了。
苏莲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路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苏曼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绝望。
她对着喇叭,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哭喊。
“我们家……我们家遭贼了啊!”
“有贼进到我们家里,偷走了最重要的东西!”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
“贼?”
“家属大院多少年没出过贼了?”
苏曼像是彻底崩溃了,她抓着喇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不是普通的东西!”
“那是我爱人陆战,单位上一个案子的关键证据!是公家的财物!”
“我听陆战说,那张票据关系着一个大案,谁拿了,谁就是破坏国家财产,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是反革命!是要吃枪子的!”
“反革命”!
“吃枪子”!
这两个词,像两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整个篮球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顶从天而降的大帽子,砸得头晕目眩。
这已经不是邻里口角,夫妻矛盾了。
这是政治问题!是要命的!
苏莲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反革命?
吃枪子?
她……她只是想让苏曼滚蛋,想嫁给陆战,过上好日子……怎么会变成反革命?
不,不可能!
苏曼在诈她!
可是,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却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一只手猛地捂住了自己棉袄的内侧口袋。
那里,正静静地躺着那张汇款单。
这个动作,细微,却致命。
苏曼那双含着泪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她嘴角的弧度,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冰冷而又残忍。
就在这时。
“踏、踏、踏……”
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从大院门口传来。
人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陆战走了进来。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隐忍的丈夫。
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制服,肩章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身穿制服,神情严肃的公安。
整个场子的气压,瞬间降到了冰点。
苏莲看到那两名公安,腿肚子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苏曼像是看到了救星,她哭着,伸出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面无人色的苏莲。
“是她!”
“警察同志!就是她偷的!”
“我有证据!”
苏曼的声音凄厉而又笃定。
“我前天就在抽屉把手的背面,抹了一层猪油!谁碰了,手上肯定会有!”
“你们看她的手!再搜她的身!东西肯定就在她身上!”
两名公安对视一眼,立刻上前。
“不!不是我!我没有!”
苏莲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她想跑,却被一名公安像拎小鸡一样,反剪住了双手。
另一名公安,面无表情地,将手伸进了她刚才下意识捂住的那个口袋。
然后,一张折叠的票据,被从中掏了出来。
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真的是她!
苏莲整个人都傻了,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瘫软在地上。
陆战走了过来。
他从公安手里接过那张票据,打开看了一眼,然后重新递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了苏莲身上,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像法庭上最后的宣判,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根据我国《刑法》第一百五十二条规定,盗窃国家与集体财物,数额巨大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这张汇款单,涉及金额三万元,属于数额特别巨大。”
“苏莲。”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
“盗窃国家资财,意图勒索国家干部,罪加一等。”
十年!
罪加一等!
这几个字,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苏莲的神经上。
她终于彻底崩溃了。
一股骚臭味,从她身下弥漫开来。
她,当场吓尿了。
“不……不是我……我没有……姐!表姐!我错了!”
她像一条蛆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着,想去抱苏曼的腿。
“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我们是亲戚啊!”
“陆战!姐夫!求求你!我不想坐牢啊!”
凄厉的哭嚎声,回荡在死寂的夜空里。
然而,回答她的,是“咔嚓”一声,冰冷的手铐,锁住了她的手腕。
一切,都结束了。
苏莲被两名公安拖着,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了人群。
她那张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被在场的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院子里,一片死寂。
陆翠花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儿媳妇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后怕。
陆战走到苏曼身边。
他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披在了她因为“颤抖”而冰凉的肩上。
他看着她那张还挂着泪痕,却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句低沉沙哑的问话。
“你……什么时候联系的公安?”
苏曼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嘴角却微微勾起,像一只偷吃了腥的,狡猾又迷人的小狐狸。
“在你把票据放进抽屉的那一刻。”
好戏,落幕了。
但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