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我的摩托车碾过村口最后一截坑洼的土路,停在了靠山屯的入口。风裹着山涧的凉意扑在脸上,我抬眼望去,这座窝在深山褶皱里的小村落,此刻被一层近乎凝固的寂静裹得严严实实。
往常这个时辰,该是炊烟漫过青瓦、孩童追着土狗跑的光景,可眼下,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死紧,院墙上的柴垛落着灰,连一声犬吠都听不见。只有山风卷着老槐叶簌簌响,穿过枝桠时拧出几声呜咽,像有人在暗处低泣,把整个村子的氛围衬得愈发凄凉。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村长老吴早就候着了。他见我停稳车,枯树皮似的脸瞬间绷不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满是皱纹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他的嘴唇裂着好几道干纹,说话时声音抖得厉害:“陈先生,您可算来了!我们屯……我们屯怕是惹上大麻烦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沉住气,指尖触到他皮肤时,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发颤:“老吴,别急,慢慢说。电话里你说得含糊,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吴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在喉咙里滚了好几圈,才带着一股子寒气吐出来:“是……是祖祠里的棺材……它……它自个儿响起来了!”
“棺材响?”我眉头微蹙,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桃木符,这事儿倒是少见。“怎么个响法?是棺木开裂,还是别的动静?”
“不是,都不是!”老吴连连摆手,眼神里的恐惧快溢出来了,他往四周扫了扫,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声音压得更低,“是那种……‘咔哒……咔哒……’的声儿,一下,又一下。慢的时候一下下剐在人心尖上,让你坐立难安;快起来就跟催命符似的,让人头皮发麻!就像……就像有人被锁在里头,正用长长的指甲盖,一下下刮那棺材板子!”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吞了口唾沫,凑到我耳边:“白天还稍好些,一到夜里,尤其是子时前后,那声音就格外清晰,瘆得人骨头缝里冒凉气!最开始是守夜的福贵听见的,那小子吓得连滚带爬跑回家,躺了好几天起不来,说那声音,就是从祠堂最里头、那具最大的黑漆棺椁里传出来的!”
“那棺椁里躺的是谁?”我追问,目光已经越过老吴,望向村子深处——那里的天色似乎比别处更暗,像是有一团化不开的阴云压在地上。
“是我们吴家清末的一位族老,讳名吴震山。”老吴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点敬畏,“据说当年是走南闯北的镖头,见过大世面,靠山屯的好些规矩都是他定的。那棺椁是柏木的,当年漆了七七四十九道黑漆,按理说该稳得很,可……可这邪门事儿,偏偏就找上它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的地势。靠山屯三面环山,只有村口这一条小路能出去,整个村子坐落在山坳里,像陷在一把巨大的太师椅中,本是藏风聚气的好格局。但此刻我站在村口,却能清晰感觉到一股阴寒的压抑感,像湿冷的布裹住心口,那股气的源头,就藏在村子最深处的祖祠方向。
“出了这异响,你们可曾开棺查验过?”我问。
“哎呦我的陈先生,哪敢啊!”老吴吓得脸都白了,双手摇得像拨浪鼓,“族老们都说,这是先祖不安,是大凶之兆!谁敢惊扰先人?那是要遭报应的!我们也请过和尚、道士来做道场,钱花了不少,香烧了几大捆,可一点用都没有!那声音该响还是响,而且……”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纸一样的惨白:“而且前些天,有个后生夜里喝多了,抄近路从祠堂后面过,他说……他说看见祠堂的窗户上,闪过一个人影,走路的姿势怪极了,是……是踮着脚走的,就跟……就跟没脚后跟似的!”
老吴的话音刚落,一阵山风猛地灌进村口,卷着泥土和腐叶的腥气扑过来。风里还夹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可辨的声响——
“咔哒……”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分明是从村子深处的祖祠方向飘来的。
老吴和旁边几个闻讯凑过来的村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齐刷刷地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求救。
我面上没动声色,握着桃木符的手却紧了几分,眼神也锐利起来:“带我去祠堂。”
靠山屯的祖祠在村尾,背靠着最陡峭的那座山崖,是座青砖黑瓦的老建筑,飞檐上的瑞兽雕像已经被风雨磨得模糊,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气派。只是如今,祠堂周围连野草都长得稀稀拉拉,地面上的石板缝里积着黑黢黢的苔藓,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衰败。越是靠近,那股阴寒的压抑感就越重,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慢慢攥紧我的心口。
祠堂的大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响,在死寂的村子里格外刺耳。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闻得人鼻腔发紧。
供桌上的长明灯早就灭了,只剩几缕残香的灰烬散在案上,看得出不久前还有人来祭拜过。祠堂里光线昏暗,我摸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按下开关的瞬间,光束像一把利剑划破黑暗,径直照向祠堂最深处。
那里并排摆着十余具大小不一的棺椁,最里头那具格外扎眼——它比旁边的棺椁大了整整一圈,通体漆黑,即便蒙着一层薄灰,也能看出当年漆工的精湛,棺身的木纹被黑漆裹得严严实实,透着一股沉郁的冷。
我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黑色棺盖上落着一层均匀的薄灰,显然许久没人触碰过,但在靠近棺椁底部的位置,却有几道凌乱的刮痕,深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底下暗沉的木色,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反复剐蹭过。
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身后村民们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突然——
“咔哒……”
那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确实是从这具黑色棺椁里传出来的!干涩、尖锐,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时断时续,仿佛棺内有什么东西,正固执地、一遍遍地用指甲刮着棺板,每一声都敲在人的神经上。
我俯下身,几乎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棺盖上。那“咔哒”声变得愈发清晰,甚至能感觉到棺木传来极其细微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弹。与此同时,那股铁锈般的腥气,在棺椁周围也浓郁了几分。
这绝非寻常的棺木开裂或虫蛀。我拿手电仔细扫过棺椁的每一处细节:柏木材质阴干得极好,没有半点虫蛀腐朽的痕迹,棺缝也封得严严实实,不像是能藏住活物的样子。我的目光最终落在棺椁与地面石台接触的阴影处,那里似乎有一层暗红色的粉末,沾在石板的缝隙里。
我蹲下身,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轻嗅——不是泥土,那股腥气更明显了,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硝石的味道。
就在我凝神思索这粉末的来历,眼角余光却瞥见供桌下方的阴影里,有个物件的轮廓,与周围的暗沉格格不入。我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片光滑的木质,掏出来一看,是个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的胭脂盒。
木盒的盖子上雕着精致的并蒂莲花纹,纹路里还嵌着一点点褪色的红,做工颇为考究。在这肃穆又诡异的祖祠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女子用的胭脂盒,显得格外突兀……
我眉头紧锁,指尖刚触到胭脂盒的搭扣,打算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
祠堂的大门突然被人猛地撞开,“哐当”一声巨响,惊得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一个年轻村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头发散乱,面无血色,声音因为极度恐惧变了调,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村长!陈先生!不好了!出大事了!吴……吴老四他……他像是中了邪,正在家里发疯,用手拼命抓自己的胸口和脖子,抓得血肉模糊,嘴里……嘴里发出的,就是跟这棺材里一模一样的‘咔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