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06:29:37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和沉默中,又往前挪了几日。楚尧和夏清漓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互不打扰,互不关心,像两个恰好租住在同一套房子里的陌生租客,严格遵守着各自的时间表和活动范围。

楚尧的大部分时间被“栖岸”项目填满。与苏溪的高效沟通让他得以将精力集中在创意和策略本身,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内耗。周屿则默契地承担了更多管理和对外协调的工作,让他能有个相对稳定的后方。胃痛没再剧烈发作,但那种隐隐的、持续的不适感,像背景噪音一样提醒着他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他尽量按时吃些清淡的东西,抽屉里的胃药成了常备品。

夏清漓似乎也进入了某种冲刺状态。云城那个民宿项目的竞标日期越来越近,她待在书房的时间更长了,有时楚尧半夜起来去洗手间,还能从门缝下看到里面透出的灯光,以及她压低声音、带着兴奋或焦虑的语音通话声。“一墨”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只增不减。

这个周五晚上,难得地,两人竟然都在家,并且凑巧地在差不多的时间,坐在了餐桌旁。

说是晚餐,其实各吃各的。楚尧煮了一小锅白粥,配了点榨菜和腐乳。夏清漓则点了外卖,一份看起来颇为精致的轻食沙拉,还有一杯鲜榨果蔬汁。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宽敞的桌布,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餐厅里只开着餐桌上方的一盏吊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食物,却照不进两人之间弥漫的疏离空气。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细微到几乎不可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仿佛声音会打破这脆弱的、互不侵犯的宁静。

楚尧默默地喝着粥,目光落在对面。夏清漓正用叉子拨弄着沙拉里的牛油果块,另一只手却始终没离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的眉头时而轻蹙,时而舒展,指尖飞快地敲击着屏幕,显然正与人聊得投入。

楚尧收回目光,心里一片漠然的平静。他甚至懒得去猜测她在和谁聊天,聊些什么。不重要了。

一碗粥快要见底时,他想起了秦昭晚在电话里提的同学聚会。时间就在下周五晚上。他本不想提,觉得没必要。但转念一想,无论关系如何冰冷,表面上的告知似乎还是应该有一句,免得日后落下什么话柄。

他放下勺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有点突兀。

“下周五晚上,高中同学聚会。”他的声音平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班长组织的。你有时间一起去吗?好些人你也见过,刘胖子,李娜他们。”

夏清漓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听到楚尧的话,她过了两秒才抬起头,眼神里还残留着几分没来得及切换的、属于手机那头对话的情绪。她眨了眨眼,像是才消化掉楚尧的话。

“同学聚会?”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被打断的不耐,以及一种天然的不以为然。她拿起手机,手指滑动着屏幕上的日历,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下周五?我看看啊……”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似乎是在查看日程安排。很快,她就摇了摇头,视线重新落回手机,一边继续打字,一边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带着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那天不行。我那天已经和一墨约好了,要去邻市一趟,跟云城项目配套的一个新型环保材料商见面。这个供应商是一墨好不容易搭上的线,产品性能和设计感都很对我们项目的路子,必须得亲自去考察一下,敲定合作意向。机会难得,时间也是对方定的,改不了。”

她说完这段话,甚至没有抬头看楚尧一眼,仿佛只是在通知一个既定事实。语气流畅自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一丝因为不能陪同而生的歉意。

楚尧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他慢慢地,将最后一口粥送进嘴里,咀嚼,咽下。口腔里弥漫着白粥清淡的米香和榨菜微咸的味道。

“嗯,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失望或不满。

没有追问,没有试图说服,甚至连一句“那我自己去”都省了。只是“知道了”,像一个下属接到了上级无法更改的工作安排。

夏清漓似乎对他的平静反应有些意外,或者说,有些不适应。她终于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完全移开,看向了楚尧。她可能觉得自己的拒绝显得有些生硬,出于某种惯性,或者仅仅是为了让场面不那么难看,她抿了抿唇,用一种带着点劝解,又带着点不以为然的语气补充道:

“其实同学聚会也就那么回事,无非就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互相吹吹牛,比比谁混得好,没什么实际意思。你去露个面,应付一下就行了,早点回来。”

她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般的通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楚尧还需要参与这种“无聊社交”的轻微优越感。

楚尧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很认真,是真的觉得同学聚会“没意思”,也是真的认为,她的“重要材料商考察”远比丈夫多年未见的同学重逢更有价值,更值得优先安排。

他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走向厨房。

身后,夏清漓似乎也完成了手机上的对话,放下手机,重新拿起叉子,开始对付她那盘色彩缤纷但此刻可能已经不那么新鲜的沙拉。餐厅里再次只剩下细微的进食声,和那种令人窒息的、厚重的沉默。

楚尧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瓷碗。他看着那些白色的泡沫,心想,是啊,也许同学聚会真的没什么意思。但至少,那里可能还有一两声真诚的问候,一两句不带利益算计的寒暄。比坐在这里,面对面,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要强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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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按照出院时的医嘱,楚尧陪母亲周蕙去医院做术后第一次正式复查。

初夏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市一院的门诊大楼前依旧是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各种食物混杂的复杂气味。楚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避开匆匆来往的人流和临时停放的担架车,走进了拥挤的门诊大厅。

挂的是心内科刘主任的专家号,但即便是提前预约,候诊区也早已坐满了人。电子叫号屏上的数字缓慢地跳动着,前面还有二十几个人。周蕙虽然恢复得不错,但站久了还是容易累,楚尧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个空位让母亲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看着屏幕上缓慢爬升的数字,心里估算着大概要等多久。

周围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孩子的哭闹,老人的咳嗽,家属焦急的询问,护士不耐烦的维持秩序……医院总是一个能轻易将人间的焦虑和脆弱放大数倍的地方。楚尧看着母亲有些疲惫却依旧平静的侧脸,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问问能不能提前一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的身影从旁边的通道拐了过来。那人个子高挑,步伐又快又稳,白大褂的衣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她似乎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病历夹,但经过候诊区时,目光不经意地一扫,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楚尧和周蕙身上。

紧接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爽朗而惊喜的笑容,立刻改变了方向,朝着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周姨!楚尧!这么巧!”秦昭晚的声音清脆明亮,一下子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她已经走到了近前,先是对着周蕙热情地打招呼,弯下腰,仔细端详着周蕙的气色,“周姨,您来复查?看着精神比上次好多了!”

周蕙先是一愣,随即也认出了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短发利落、笑容灿烂的姑娘,正是前几天儿子提过的老同学秦昭晚。她脸上立刻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是小秦医生啊,是挺巧的。我来复查,挂的刘主任的号。”

楚尧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秦昭晚,而且是在她工作时间。“昭晚,你这是……在忙?”

“刚下手术,回科室有点事。”秦昭晚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她看了一眼周蕙手里的挂号单,又抬头看了看电子屏上刘主任诊室前那长长的队伍,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刘主任今天病人特别多,估计还得等一个多小时。周姨您这么等着太累了。”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做出了决定,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这样,周姨,楚尧,你们跟我来。刘主任是我师兄,我先带您去我们心外科,让我科里值班的医生先帮您看看带来的复查报告和心电图。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不必在这儿干等了;如果真有需要刘主任亲自把关的细节,咱们再过来,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周蕙一听,连忙摆手,脸上带着不好意思:“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了小秦,你还要工作……”

“不麻烦,顺道的事儿!”秦昭晚已经伸手,很自然地扶住了周蕙的另一只胳膊,态度热情又不过分殷切,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楚尧,走,扶着周姨,跟我从这边走,那边电梯人少。”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引着他们往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内部通道走去。楚尧见状,也不好再推辞,便扶着母亲,跟着秦昭晚的脚步。

秦昭晚对医院的地形熟稔无比,带着他们三绕两绕,避开主要人流,很快来到了心外科的医生办公区。她跟值班的护士打了声招呼,径直将周蕙和楚尧引到了一间空的诊室,让周蕙坐下休息,又给他们倒了温水。

“周姨您先坐会儿,喝点水。我去叫我师兄过来,他今天值班,正好有空。”秦昭晚说着,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

没过几分钟,她就带着一位中年男医生回来了。医生很和气,看了周蕙带来的全部复查资料和最近的心电图,又仔细询问了出院后的身体感受,态度认真而专业。

“恢复得非常好,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医生笑着对周蕙说,“支架位置很好,没有异常。平时注意按时吃药,保持情绪平稳,避免劳累和剧烈运动,定期复查就行。没什么大问题,放心吧阿姨。”

听到医生肯定的答复,周蕙和楚尧都松了一口气。整个过程,因为秦昭晚的引荐和安排,高效顺畅,省去了在门诊大厅漫长的、焦灼的等待。

离开诊室时,秦昭晚又一直将他们送到了电梯口。周蕙拉着秦昭晚的手,连连道谢:“小秦啊,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帮了大忙了。”

“周姨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秦昭晚笑得爽朗,“以后复查或者有什么事,随时让楚尧找我。阿姨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楚尧也真诚地向她道谢:“昭晚,今天真的多亏你了。”

“老同学,说这些就见外了。”秦昭晚摆摆手,看了一眼电梯,“行了,你们快回去吧,让阿姨好好休息。楚尧,聚会别忘了啊!”

“好,一定。”

电梯门合上,将秦昭晚穿着白大褂的干练身影隔绝在外。电梯缓缓下行,周蕙靠在楚尧身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感慨:“这个小秦同学,人真好。热心,又能干,做事还利索。现在的年轻人,像她这样实心实意帮忙的,不多了。”

楚尧扶着母亲,点了点头,心中同样充满了感激。秦昭晚的帮忙,不是嘴上客套,而是实实在在解决了问题,节省了母亲的精力和时间。这种雪中送炭般的情谊,在如今的人际关系中,显得尤为珍贵。

坐进车里,楚尧拿出手机,给秦昭晚发了一条微信:「昭晚,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我妈也一直夸你。改天有空,一定请你吃饭。」

信息几乎是秒回。

「客气啥,老同学,应该的。阿姨没事就好!吃饭的事我可记下了啊,不许赖账!聚会见!」

文字后面还跟了个咧嘴笑的表情符号,活泼又爽快。

楚尧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下。他将手机放回口袋,发动了车子。

车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起昨晚餐桌旁,夏清漓对同学聚会那副不以为然、甚至略带轻视的样子。又想起刚才在医院,秦昭晚二话不说、实实在在的帮忙,以及母亲由衷的赞叹。

一个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却连陪他参加一次老友重逢都觉得“没意思”,认为比不上她与另一个男人的“重要考察”。

一个是他多年未联系的老同学,却在他母亲需要帮助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解决燃眉之急。

这其中的反差,清晰得刺眼,也冰冷得让他心头发涩。

他握紧了方向盘,目光看向前方川流不息的街道,眼底最后一丝因为秦昭晚的热心而泛起的微澜,也渐渐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关于婚姻与期待的冰冷潭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