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06:28:20

下午五点半,城市的天光开始收敛,西边的云层染上一点黯淡的橘红,很快就沉入灰蓝的暮色里。楚尧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发出低微的声响。从公司到栖霞山脚,大概四十分钟车程,他开得不快不慢,心里像揣着一块温吞的石头,说不上是期待,也说不上是绝望,只是一种被惯性推着走的、麻木的坚持。

他还是决定去“山野清风”。

明知她不会来。明知她此刻远在云城,正作为别人的“灵感缪斯”,为那个“非她不可”的方案奔波。可“纪念日”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弱的线,牵扯着他心底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东西。万一呢?万一她记起来了呢?万一她哪怕有一丝愧疚,想着赶最早的航班回来,给他一个惊喜,或者仅仅是一个解释呢?

这种念头微弱得可笑,像风里的一点残烛,却支撑着他换上了那件她说过好看的衬衫,把那个装着项链的丝绒小盒子放进口袋,然后发动了车子。

山路比记忆里修葺得好多了,铺了平整的柏油,护栏也是新的。两旁的树木在暮色里变成连绵的墨绿剪影。他开得很慢,窗开着一条缝,山风灌进来,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和植物清气。这条路,当年那个破旧的摩托车载着两人欢笑的景象,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那时候的烦恼是什么?是期末论文,是实习工资低,是看不到却坚信会有的未来。简单,透明,风一吹就散。现在的烦恼呢?沉甸甸的,黏稠的,堵在胸口,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山野清风”的招牌在渐浓的夜色里亮着暖黄的光,嵌在山壁上,设计得颇有野趣。停车场已经停了不少车,看来生意确实很好。楚尧停好车,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才朝餐厅入口走去。

门口有穿着朴素但得体的服务员迎上来。“先生晚上好,请问有预订吗?”

“有,姓楚。‘摘星台’。”楚尧报出信息。

服务员在手里的平板电脑上查询,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但很快,那笑容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多划了两下,抬头时,笑容里掺进了一丝明显的歉意和困惑。

“呃……楚先生,请您稍等。”服务员侧身用对讲机低声询问了几句,眉头微蹙。片刻后,一位看起来像经理的中年男人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楚先生,您好您好。”经理的态度很客气,甚至有些过分谨慎,他搓了搓手,脸上堆着笑,但眼神里是真切的为难,“非常抱歉,楚先生。您预订的‘摘星台’……这个,出了点小状况。”

楚尧心里那根线猛地绷紧了,面上却还是平静的:“什么状况?”

经理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旁人听见:“是这样,我们系统里显示,您太太……大概一周前,给我们前台打过电话,确认了预订信息后,说因为临时有重要行程冲突,把今晚‘摘星台’的预订取消了。当时接电话的同事已经备注,并且……因为‘摘星台’很紧俏,当晚就有其他客人询问,我们确认取消后,就……就安排给另一位客人了。真是非常非常抱歉,是我们内部沟通出了疏漏,没有及时同步到所有环节,也没能再次跟您确认……”

经理后面还说了什么,楚尧已经听不太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突然被投入了深海,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失真。

一周前。

取消。

行程冲突。

这几个词,像冰锥,精准地、一根接一根地钉入他的意识。

一周前,正是他们冷战最僵、她搬去客房、两人几乎不说话的时候。他以为她在赌气,在冷战,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他的“不信任”和“控制”。他甚至还怀着一丝可悲的期待,以为这个纪念日能成为一个转机。

原来,在他熬夜找项链、忐忑地联系餐厅、一遍遍想象如何开口挽回的时候,她已经如此干脆利落地,单方面取消了这个于她而言“无关紧要”的预约。甚至没有通知他一声。如果不是他今天鬼使神差地来了,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精心准备、视为救命稻草的惊喜,早已在她那里,被轻描淡写地、带着或许还有冷战怨气的情绪,随手抹去了。

一股寒意,不是从外面吹进来的山风,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汩汩地冒出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点残存的、微弱的、支撑着他来到这里的希望,不是缓缓熄灭的,而是被这桶冰水当头浇下,“嗤”地一声,连烟都不剩。

他看着经理不断道歉的嘴型,看着服务员不安的眼神,看着餐厅里隐约传来的笑语和灯光,忽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得令人发笑。他像个自作多情的小丑,精心搭建了舞台,准备了剧本,却不知道唯一的观众早已退场,甚至顺手把他的舞台也给拆了。

“楚先生,实在是对不住!您看,大厅靠窗还有一个不错的位置,视野也可以,或者……您改天再来?我们一定给您优先安排最好的位置,并且给您最大的折扣作为补偿……”经理还在努力弥补。

楚尧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有些僵硬。他想说“不用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最终只是很轻地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步履有些虚浮地,朝着来时的路,朝着停车场的黑暗走去。

经理在后面又喊了两声,他没有回头。山风更凉了,吹在脸上,刀割似的。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没有立刻发动,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车窗外,“山野清风”温暖的光晕变得模糊而刺眼。口袋里,那个丝绒小盒子硌着大腿,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冷。那种冷,比愤怒更彻底,比失望更绝望。它意味着,你所有的努力、珍视和挽回的意图,在对方那里,已经轻贱到不值一提,可以随手丢弃,连告知都嫌多余。

他在车里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山间的夜色彻底浓稠如墨,直到餐厅的灯光在他眼中变成一片朦胧的光斑。然后,他发动车子,掉头,下山。来时那点渺茫的期盼和回忆的温热,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具被寒意浸透的躯壳,和一颗不断下沉、沉入冰窟的心。

回到家,屋里是比山中更甚的死寂。他脱掉外套,扯开领口,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烈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没有加冰,没有兑任何东西,仰头就灌下去大半杯。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灼痛,却丝毫暖不了四肢的冰冷。

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脑海一片空白,只有心脏的位置,一抽一抽地钝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嗡嗡震动。他不想看,大概是工作群,或者无关紧要的推送。但手机又接连震了几下。

他有些烦躁地抓过手机,解锁。屏幕上是微信的朋友圈更新提示,一个小红点。他本来想直接划掉,却瞥见了发布者的头像和名字——是裴一墨的那个年轻女助理。头像是她自己的一张卡通画,名字后面带着一个星星符号。因为之前一个小的合作对接,他们互相加了好友,但从未聊过天。

鬼使神差地,楚尧点开了那个红点。

跳出来的是九宫格图片。配文:「陪老板和夏老师考察云栖民宿项目,神仙搭档,颜值与才华齐飞!学习ing![爱心]」

时间是三十分钟前。

楚尧的手指顿住了。他盯着那行字,然后,一张一张,点开了那些图片。

第一张,是云城某高端民宿庭院的夜景,灯光柔和,草木扶疏,意境很好。

第二张,第三张,是室内公共区域,设计感十足,原木与水泥的搭配,确实有格调。

第四张,是一桌精致的晚餐,摆盘考究,烛光摇曳。

然后,是第五张。照片像是随手抓拍,有些模糊,但能清楚看到是两个人的背影,并肩走在民宿花园的小径上。女的身形纤细,穿着米白色的长裙和开衫,是夏清漓今天出门时那身。男的身形高挑,穿着深色休闲装。两人挨得很近,夏清漓的头似乎微微偏向另一边。

第六张,是在一个日式茶室里,两人隔着一张矮几对坐,面前摊着图纸和笔记本。夏清漓微微侧身,手指点着图纸在说着什么,裴一墨身体前倾,听得很专注。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竟有几分……柔和?

第七张,也就是最后一张人物照。显然是抓拍,镜头有些晃动,但焦点对准了夏清漓。她微微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可能是手机,也可能是一片叶子),唇角上扬,正露出一个温柔而放松的浅笑。照片的视角是从侧前方拍的,显然,举着相机、捕捉到这个笑容的人,是站在她对面的裴一墨。

九张图片,有景,有物,有人。

文字里,“神仙搭档”,“颜值与才华齐飞”,“学习ing”,还有一个刺眼的爱心表情。

考察?是,图片里有图纸,有讨论的场景。可更多的,是庭院的闲适,晚餐的惬意,花园的漫步,还有那张……对着镜头后男人低头浅笑的、毫无防备的温柔脸庞。

这氛围,哪里是“严肃紧张”的竞标考察?这分明是……工作之余,甚至是以工作为名的,轻松愉快的同行出游。是“神仙搭档”的默契时光。

楚尧的目光死死钉在第七张照片上,钉在夏清漓那个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放松而柔软的笑容上。她在家时,对他,只有冷战的不耐、被质问的愤怒、和不被理解的委屈。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拧绞,痛得他瞬间弯下了腰,呼吸都变得困难。比发现聊天记录时更痛,比看到艺术中心那一幕时更痛,比发现餐厅预订被取消时更痛。

因为这不再是模糊的文字或瞬间的画面,这是一组连贯的、鲜活的、带着旁白注解的“证据”。证明着她在他这里感受到的“温吞水”和压力,在另一个男人那里,是如何被转化为“才华”的欣赏、“搭档”的默契,和让她能展露如此笑颜的轻松氛围。

“裴一墨……夏清漓……”他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他伸出手指,颤抖着,将那张夏清漓低头浅笑的照片,长按,保存至手机。仿佛要让自己更深刻地记住这一刻的刺痛。

然后,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狠狠扣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拿起那杯还剩一点的酒,仰头,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食管,却化不开胸腔里那块越结越厚的冰。

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熄,璀璨如星河。而屋子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伴随着一个男人被一层又一层、不断加码的冰冷事实,冻得几乎失去所有温度的心跳。

心,在那张温柔浅笑定格的照片里,彻底沉入寒渊,又冷硬了一截。这一截,或许再也暖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