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祠堂的青石地面上,还残留着昨夜祭祖时洒落的香灰。
墨尘站在祠堂偏门外,手中捧着一摞半人高的蓝皮账簿。晨雾从庭院里的老槐树梢缓缓垂落,将他青灰色的布袍染出一圈深色的水痕。他数了数账簿——七本,和昨日管家报来的数目对得上。
“尘少爷,家主唤您去书房。”
管家老周的声音在廊下响起,带着常年侍奉修炼世家养成的特有腔调:恭敬,却总在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墨尘知道那叹息为何——墨家这一代十七个子嗣,十六个都测出了灵根,最差的也是四品木灵根,唯独他,十八年前那场测灵大典上,测灵石连一丝光都不曾为他亮过。
“这就去。”
墨尘将账簿小心放在偏厅的榆木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块软布,将桌面上本不存在的灰尘擦了擦。这动作他做了七年,自从十五岁被正式指派管理墨家在平阳郡的十三处商铺、五座矿山、两处药园以来,他每日清晨都会先来祠堂偏厅,将当日要核对的账册摆放整齐,再去向父亲请安。
穿过三道回廊,书房门虚掩着。
墨尘在门外停了半步,抬手理了理衣襟,这才推门而入。
书房里弥漫着灵茶特有的清苦香气。墨家家主墨天衡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手中捧着一只白瓷茶盏,盏中茶叶根根竖立,叶尖泛着极淡的青色灵光——这是墨家药园自产的“青芽灵茶”,一两价值三十块下品灵石,寻常修士攒半年也未必舍得买一钱。
“父亲。”墨尘躬身行礼。
墨天衡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案上一卷摊开的玉简上。那玉简泛着温润白光,是修炼者用来记录功法的载体。墨尘认得那玉简边缘的云纹——那是墨家《青木长春诀》第三层的功法,两个月前,三哥墨云就是参悟了这层功法,一举突破到炼气七层。
“平阳郡上月账目核完了?”墨天衡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
“核完了。十三处商铺净入两千三百灵石,比上月增了一成二。五座矿山中,西山赤铁矿脉有枯竭迹象,儿子已命矿头往东南向再探三十丈。两处药园……”
“药园的事稍后再说。”墨天衡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先看看这个。”
他从案下取出一本册子,不是蓝皮账簿,而是暗红色的绒面册子。
墨尘接过,翻开第一页,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墨家未来三年的用度预算。修炼资源那一栏,密密麻麻列着:聚灵丹每月八十瓶、淬体膏每季三百盒、灵石每月固定支取五千块……而最后一行,用朱笔写着:“家族大比优胜者,额外奖筑基丹一枚,由家族公库支出。”
筑基丹。
墨尘的手指在绒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三年前家族大比,胜出的是二姐墨雨,父亲当时也奖了一枚筑基丹,但那枚丹药是从父亲的私库里出的。如今竟要动公库——这意味着墨家的灵石储备,已经紧张到连家主的私库都难以支撑这等开销了。
“看出问题了?”墨天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墨尘合上册子,“以目前家族产业收入,若按此预算执行,六个月后公库将见底。若遇上意外开支……”
“没有意外。”墨天衡打断他,目光第一次从玉简上移开,落在墨尘脸上,“墨家不能有意外。三年后是青岚宗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墨家必须有一人拜入内门。这枚筑基丹,就是为此准备的。”
墨尘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晨雾渐渐散了,一缕阳光斜斜照进书房,恰好落在他脚前半尺的地面上。他能看见光柱中浮动的微尘,缓慢地、无规律地旋转,像极了测灵石前那些拥有灵根的兄弟姐妹们引动的灵气光点。
而他,连让一粒尘埃改变轨迹的能力都没有。
“儿子明白了。”墨尘重新躬身,“会重新调整各产业用度,确保筑基丹所需灵石。只是……”
“说。”
“西山矿脉若真在三个月内枯竭,即便缩减其他开支,公库最多也只能支撑八个月。需在三个月内,找到新的财路。”
墨天衡终于端起那盏已经微凉的灵茶,抿了一口。
“你有何想法?”
“两种。”墨尘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双手呈上,“其一,平阳郡城南新开了三家修士酒楼,背后是赵家在操控。赵家擅长炼丹,酒楼主打药膳,抢走了我们三成客源。儿子已查过,赵家的主厨三个月前是从我们墨家酒楼挖走的。”
“你想把人挖回来?”
“不。”墨尘摇头,“挖人成本太高,且易生怨恨。儿子已联系到一位曾在御膳司任职的凡俗厨子,他虽不懂炼丹,但擅调百味。赵家药膳胜在灵气充沛,我们便以滋味取胜。修士也是人,总要换换口味。”
墨天衡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很快又隐去了。
“其二呢?”
“其二风险较大。”墨尘停顿了一下,“黑水泽。”
书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墨天衡放下茶盏的声音比刚才重了三分:“你知道黑水泽是什么地方。”
“知道。瘴气弥漫,妖兽出没,炼气七层以下修士踏入,九死一生。”墨尘的声音依然平稳,“但三年前,有人在黑水泽边缘采到过一株‘血玉灵芝’,卖了八百灵石。去年,一支散修小队在黑水泽外围发现了一处废弃洞府,从中得了三件残缺法器,其中一件转手卖了五百灵石。”
“你想组织人手去探?”
“不。”墨尘第二次摇头,“墨家修士珍贵,不能折损在这种地方。但上个月,平阳郡来了十七个逃荒的流民,都是从北边遭了旱灾的凡俗地界来的。其中有个老头,儿子与他聊过,他祖父那辈曾是专门进山采药的药农,懂得辨瘴气、设陷阱。儿子想,若能雇他们……”
“凡人进黑水泽,是十死无生。”
“所以儿子只打算让他们在外围。”墨尘展开那张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陋的地图,“黑水泽东南侧有一片‘鬼哭林’,林中多生阴属性灵草。但因林中有种‘摄魂鸦’,叫声能扰人心神,修士大多不愿去。但那老头说,他祖父传下一个土方子,用三种草药混合燃烧,产生的烟气能驱散摄魂鸦。”
墨天衡久久不语。
书房里只剩下灵茶叶在盏中轻轻起伏的微响。那缕阳光又往前挪了半寸,几乎要碰到墨尘的鞋尖。
“你需要多少灵石启动?”墨天衡终于问。
“酒楼的厨子,安家费加月钱,一年需两百灵石。流民那边,先雇五人,每人每月两块灵石,再配些普通兵刃、驱瘴药粉,首月开支不超过五十灵石。”
“两百五十灵石。”墨天衡从案下取出一只小木盒,推过来,“里面是三百。多出的五十,你去置办两身像样的衣裳。下月初三,青岚宗外门执事王长老会来平阳郡巡查,你代墨家作陪。”
墨尘猛地抬头。
“父亲,这……怕是不合规矩。王长老是修士,儿子一介凡人,岂有资格……”
“规矩是人定的。”墨天衡重新拿起那卷玉简,目光已落回泛光的文字上,“王长老好茶,更好茶具。你去年在库房登记的那套‘雨过天青’釉瓷茶具,是从何处购得?”
墨尘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
“是儿子在城南‘泥人张’作坊定制的。那张师傅虽无灵根,但烧瓷的手艺是祖传的,尤其擅长仿古釉色。”
“那就带一套去。”墨天衡摆摆手,“去吧。账册午后再核,先把你说的两件事办妥。”
“是。”
墨尘躬身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廊下的晨雾已散尽,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青石板上。他握了握袖中的木盒,盒子不重,但他觉得手心有些发烫。
三百灵石。
对修炼的兄弟姐妹们来说,或许只够买一瓶中等品质的聚灵丹。但对他,对墨家那些没有灵根的旁支子弟、对店铺里站柜台的伙计、对矿洞里挥镐的工人来说,这是一笔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巨款。
他转身往账房走去,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路过练武场时,里面传来呼喝声和灵气碰撞的爆鸣。三哥墨云正在场中练剑,一柄青钢剑舞得青光缭绕,剑气所过之处,地上铺设的青石板被划出深深的刻痕。
几个年幼的弟妹围在场边,看得目不转睛。
墨尘没有停留。
他的路不在这里,在那一摞摞蓝皮账簿里,在算珠碰撞的噼啪声中,在矿洞深处矿石与岩壁摩擦的轰鸣里。
走到账房门口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
“尘弟!”
墨尘回头,看见四姐墨雪从回廊另一头快步走来。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练功服,额上还沁着细汗,显然也是刚从练武场出来。
“四姐。”墨尘驻足。
墨雪跑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给。”
布包温热,透着淡淡的药香。墨尘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块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
“早上厨娘刚做的,我偷偷藏了几块。”墨雪眨眨眼,压低声音,“知道你肯定又没吃早饭就去见父亲。快吃了,别让人看见,不然五弟又该说我偏心。”
墨尘看着手中温热的糕点,喉头动了动。
“谢谢四姐。”
“谢什么。”墨雪摆摆手,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了,下月初三王长老来,父亲让你作陪的事,我听说了。你别怕,王长老虽然性子古怪,但人不坏。他要是问起修炼的事,你就直说没有灵根,他不会为难你的。”
墨尘点点头:“我晓得。”
墨雪这才放心地走了,脚步轻快地像是要飞起来。她是三品水灵根,虽不算顶尖,但在墨家这一代里也算中上,前途光明。
墨尘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才低头咬了一口桂花糕。
很甜。
甜得有些发腻,但他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吃完了整块。
然后他推开了账房的门。
满屋的账簿在晨光中静默地排列着,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士兵。墨尘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打开那只木盒。
三百块下品灵石整齐地码放在柔软的红绒布上,每一块都泛着温润的乳白色光泽。这是天地灵气凝结的结晶,是修炼者追逐的资粮,也是这方世界最硬的通货。
他取出五十块,用布袋仔细装好,系在腰间。
剩下的二百五十块,他锁进了账房最内侧的铁柜。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父亲那里,一把在他这里。
做完这些,他摊开一本空白账册,提笔蘸墨,在扉页上写下:
“天启九年三月十七,收公库拨银三百整,记为‘新业启资’。支:酒楼厨子安家费一百,月钱预付一百;流民雇资五十,余五十备用。”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墨迹在晨光中渐渐干涸。
窗外,练武场的方向又传来一声灵气爆鸣,比刚才那声更响,还夹杂着少年少女的惊呼和喝彩。
墨尘没有抬头。
他的笔继续在账册上移动,写下第二行、第三行。每一个数字都工整清晰,每一笔收支都条理分明。
这是他的道。
灵脉之外,账簿之间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