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06:07:23

青石城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乌云便从北方的苍茫山脉压过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街道两旁的商铺纷纷支起雨棚,行人小跑着寻找避雨处,车马声、叫嚷声、雨声混杂在一起,汇成这座边陲小城午后的嘈杂交响。

陆离坐在自家药材铺的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块干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黄铜秤盘。

他的动作很仔细——秤杆的每一寸刻度,秤盘的每一道纹路,甚至连接处的铜锈,都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反复擦拭。这不是父亲要求的,而是他自己的习惯。从记事起,他就喜欢这样安静地做一些需要专注的事。

雨越下越大。

陆离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望向门外。

这不是普通的张望。他的目光穿过雨幕,瞳孔微微收缩,竟是在数雨滴。

一滴、两滴、三滴……不,不是简单地数。他在观察每一滴雨的轨迹——从云层坠落时的初速,在空中受到风的影响产生的偏移,落地瞬间的溅射角度。这些信息像溪流般涌入脑海,又在瞬间被整理、分析,最终形成一种奇特的“画面”。

左边第三块青石板有裂缝,积水速度比周围快三成。

对面布庄的雨棚有个破洞,雨水正沿着竹竿流到掌柜肩头,那人已经皱了三次眉。

街角卖炊饼的老汉在收摊,他左腿有旧伤,每次用力时右肩会不自觉地抬高半寸。

这些都是陆离“看”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能力从何而来。从小到大,只要集中精神,就能察觉到常人忽略的细节。母亲早逝,父亲沉默寡言,从未解释过这算不算天赋,只是偶尔会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当时的陆离读不懂。

“小离。”

低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陆离收回目光:“爹。”

陆长风从后堂掀帘走出。这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削,面容普通,唯有那双眼睛偶尔会闪过一丝与药商身份不符的锐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衫,手上沾着少许药末,显然刚才在捣药。

“当归不够了。”陆长风走到药柜前,拉开标着“当”字的抽屉,眉头微皱,“昨日才补的货,怎的消耗这么快?”

“城南张婶来买了二两,说她家男人腿寒的老毛病又犯了。”陆离答道,“还有西街铁匠铺的刘师傅,要了三两,说是熬汤给徒弟补气血。”

陆长风点点头,没再问。他从抽屉里取出最后一把当归,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指捻了捻断面。

“品质尚可,但年份不足。”他自言自语般说着,走回后堂,“我去后院再翻翻库存,你看着铺子。”

“好。”

陆离目送父亲离开,视线在他右手食指的茧子上停留了一瞬。

那不是握药杵磨出来的茧。位置不对,厚度也不对。更像……更像常年握某种细长硬物留下的痕迹。

这个问题在陆离心里盘桓了很多年。他七岁那年就发现了这个细节,也曾在帮父亲洗手时试探过,但父亲只是淡淡地说“早年做活留下的”,便不再多言。

雨声渐缓。

陆离重新拿起秤盘擦拭,耳朵却捕捉着街道上的动静。

这是他的另一种习惯——通过声音构建环境。马蹄声的轻重缓急能判断骑手的急缓,脚步声的节奏能反映行人的心境,甚至呼吸声的深浅……

嗯?

陆离的手停下了。

三匹马,从北城门方向来,速度很快。马蹄铁是特制的,落地声比普通马匹清脆三成。骑手的呼吸……沉稳得过分,即使在急驰中也保持着某种规律的节奏。

这不是寻常商旅或江湖客。

陆离放下秤盘,站起身,装作整理柜台上的药材,目光却透过雨幕投向街道北端。

三个黑点由远及近。

是三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背上坐着三名黑衣男子。他们都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陆离还是看到了些细节——为首者腰间挂着一柄带鞘长刀,刀柄末端嵌着一颗暗红色的石头;左侧那人背上负着一个长条状的布包,形状像是……剑?

最让陆离瞳孔微缩的,是右侧那人腰间悬挂的令牌。

青铜质地,巴掌大小,即使在雨中也能看清上面雕刻的图案——一只向下探出的利爪,爪尖滴着某种液体状的纹路。工艺粗糙,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血爪……”

陆离低声念出这两个字。他没见过这个图案,但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个称呼,仿佛某种深埋的记忆被触动。

三匹马没有丝毫停留,径直穿过主街,朝着城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比寻常马匹高出半尺。

“好重的煞气。”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陆离转头,看到隔壁茶肆的周掌柜不知何时站到了屋檐下,正望着黑衣人远去的方向摇头。

“周伯认识他们?”陆离不动声色地问。

“不认识,但看那打扮,不是善茬。”周掌柜压低声音,“你看他们的马,那是北地特有的‘乌云驹’,日行八百里不喘粗气。能骑这种马的,要么是军中将校,要么是……仙家门派的外勤。”

仙家。

这两个字让陆离心跳快了半拍。

青石城地处边陲,距离最近的修仙宗门“青云门”也有三百里之遥,但关于仙人的传说从未断绝。每隔三年,青云门会派人来城中选拔有灵根的少年,那是全城最大的盛事。今年秋天,正好又是一个三年之期。

陆离曾远远见过一次青云门的仙师。那是三年前,他十三岁,挤在人群中,看着那位白衣飘飘的中年人用一块发光的石头测试少年们的资质。被选中的孩子和家人喜极而泣,落选者黯然神伤。

父亲当时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说:“我们不去测。”

“为什么?”年幼的陆离问。

“修仙路……太险。”父亲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拉着他的手转身离开。陆离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那位青云门仙师扫视全场的目光。那一瞬间,他感觉对方似乎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但又像是错觉。

“听说王家的小子,前些日子从山里捡到个古物。”周掌柜的声音把陆离拉回现实,“不会跟这事儿有关吧?”

“王家?”陆离想起,城南确实有个王姓富户,做丝绸生意。

“可不是嘛,王老爷的独子,王昊,半个月前跟一群公子哥去苍茫山外围打猎,回来时怀里揣着个东西,神神秘秘的。”周掌柜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我家小二跟王家的仆役熟,听他们说,王昊那几天晚上总做噩梦,嚷嚷着什么‘血’啊‘爪’啊的……”

血爪。

陆离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令牌图案。

“多谢周伯提醒。”他拱手道。

“客气啥,你爹帮我家老母亲看过病,这份情我记得。”周掌柜拍拍他的肩,又叹口气,“这世道啊,不太平。小离啊,听周伯一句,这几天晚上关好门窗,少出门。”

说完,老人摇摇头,转身回了茶肆。

陆离站在原地,雨丝随风飘到脸上,带来一丝凉意。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南方向,那里是王家大宅的所在。以那三匹马的速度,此刻应该已经到了。

要不要去看看?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陆离按了下去。父亲叮嘱过多次:莫管闲事,莫惹是非。他们只是开药铺的寻常百姓,那些江湖恩怨、仙家纠葛,离得越远越好。

可心底深处,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低语。

那枚令牌……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血爪”二字?这分明是从未见过的东西。

还有父亲手上的茧,后院那些偶尔会在深夜亮起的微弱光芒,那些父亲从不让他碰的、锁在铁箱里的陈旧书卷……

陆离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柜台后。

他重新拿起秤盘,但这一次,怎么也专注不起来了。那些雨滴的轨迹、行人的脚步、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所有的信息都在脑海中翻涌,最终汇聚成三个黑衣人的身影,和他们腰间那枚滴血利爪的令牌。

天色渐渐暗下来。

雨停了,乌云散去,西边的天空露出一抹残红。街道上的积水反射着夕阳的光,整条街像是铺了一层碎金。

陆长风从后院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

“找到些陈年存货,勉强能用。”他把布袋放在柜台上,“关门吧,今晚早点休息。”

“爹。”陆离忽然开口,“今天下午,来了三个骑马的黑衣人,往城南去了。”

陆长风正在关窗的手顿住了。

虽然只有一瞬,但陆离捕捉到了——父亲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虽然背对着自己,但肩膀的线条明显绷紧了。

“什么样的人?”陆长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刻意。

“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骑的是乌云驹,腰间有刀剑。”陆离顿了顿,“其中一人挂着令牌,上面刻着……血爪图案。”

“哐当——”

陆长风手中的窗栓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动作缓慢,像是在拖延时间。当他直起身转过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但陆离注意到,父亲的眼角在轻微抽搐。

“你……看清了?”陆长风问。

“看清了。”

父子俩对视了几息。

陆长风移开目光,走到门前,开始上门板。他的动作比平时慢,每上一块板,都要停顿一下,仿佛在思考什么。

“爹,那个图案……”陆离试探着问。

“不该问的别问。”陆长风打断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但紧接着,他的声音又软下来,“小离,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

最后一块门板合上,药铺陷入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将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陆长风走到柜台后,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冷硬的烙饼。他把一块推给陆离,自己拿着另一块,却迟迟没有下口。

“吃完饭,你去阁楼睡。”陆长风忽然说。

陆离一愣:“阁楼?”他们家确实有个小阁楼,但堆放杂物多年,从未住人。

“对,今晚就睡那儿。”陆长风咬了一口烙饼,咀嚼得很用力,“把被褥抱上去,再带一壶水。除非我叫你,否则别下来。”

“爹……”

“听话。”陆长风抬起头,看着儿子。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复杂得让陆离心悸——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种……决绝?

陆离沉默了。他知道父亲决定的事,再问也没用。但他心里的不安,却像滴入清水的墨,一点点晕染开来。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只有咀嚼声和屋外渐起的风声。陆离吃得很快,吃完后便按父亲的吩咐,从卧房抱了被褥,又提了一壶水,顺着木梯爬上阁楼。

阁楼低矮,布满灰尘和蛛网。陆离简单打扫出一块地方,铺好被褥,坐在上面,听着楼下父亲收拾碗筷的声音。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陆离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能看清阁楼里堆放的杂物——破旧的药篓、断裂的秤杆、一些发黄的账本,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

那个木箱他见过很多次,父亲从不让他碰。此刻在黑暗中,木箱表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在流动,像夜空中最暗的星辰,一闪即逝。

是错觉吗?

陆离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看去。

不是错觉。木箱表面确实有光,非常淡,淡到如果不是在这种绝对黑暗中,如果不是他的观察力远超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觉。

那光的纹路……很奇特。不是直线,也不是常见的图案,而是一种扭曲的、仿佛活物般的流动轨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父亲的声音:

“小离,睡了吗?”

“还没。”

“那就躺下,闭上眼睛。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起来,不要出声。”

陆长风的声音隔着楼板传来,显得有些沉闷,但其中的凝重,陆离听得清清楚楚。

“爹,到底……”

“明天再说。”陆长风打断他,“记住我的话,无论听到什么。”

脚步声远去,应该是回了卧房。

陆离躺下来,却睁着眼睛。

时间一点点流逝。

戌时、亥时、子时……

更夫敲着梆子从街口走过,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沉寂下去。

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得让人心慌。

陆离的手心渗出细汗。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紧张,即便是三年前城里闹瘟疫,父亲日夜奔波救人时,也没有露出过今晚这样的神情。

那个“血爪”令牌,到底是什么?

父亲为什么如此忌惮?

王家……

陆离忽然想起周掌柜的话——王家小子从山里捡到古物,回来后做噩梦,嚷嚷着“血”和“爪”。

难道是那件古物引来了黑衣人?

那父亲又为何……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打断了陆离的思绪。

不是从街道传来的,而是……房顶?

陆离的呼吸几乎停滞。他闭上眼睛,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

一片瓦片被轻轻挪动的声音。

有人上了屋顶,而且身手极好,若不是陆离的听觉敏锐到变态,根本不可能察觉。

不止一个。

陆离数着——两个,不,三个。分别落在前厅、后院和……正上方?

“吱呀——”

楼下传来开门声。不是大门,是卧房的门。父亲出来了。

接着是父亲平静得异常的声音: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陆离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要冲下去,但父亲那句“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起来”在耳边回响。他的手紧紧攥住被褥,指甲陷进掌心。

房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冷,像是冬夜里的冰凌碰撞。

“陆长风,二十年了,你倒是会躲。”

话音落下的瞬间,阁楼的天窗被一股巨力轰然掀开!

月光倾泻而入,照亮了一张倒悬而下的脸——

斗笠,黑衣,还有腰间那枚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

血爪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