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行还没下马车,府门前已站着十多个人等候,男女都有,个个垂手低头,神情十分恭敬。
这些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长者,看穿着就知道身份不一般:有的穿绣暗纹的锦袍,腰系玉带挂着玉佩;有的戴乌纱帽,手里拿着象牙笏板,分明是京里掌权的大官。
陆昭扫了一眼,忽然看见个熟人 —— 正是白天在集市碰到的女子。
此刻她换了件烟青色的长裙,头发高高挽起,插着支翠玉步摇,身姿挺拔,比白天更显端庄贵重。
周景行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瞥了陆昭一眼,示意她跟上。
陆昭赶紧收回目光,提着裙摆,踩着他在青石板上的影子快步跟上。步幅始终与他保持半尺之距,寸步不敢远离。
随行的护卫悄悄松了口气,之前还担心她见这阵仗会怯场,看来是多余的。
当年陆家在榕城最兴旺时,和现在的周府一样风光,她从小见惯了大场面,自然不会慌乱。
茶室设于二楼,推窗便见院中古槐疏影,室内更显清幽。
案上置着冰裂纹茶具,墙悬水墨竹石图,墙角立着半人高的青瓷花觚,插着几枝初绽的腊梅,暗香浮动间,处处透着古朴雅致的意趣。
陆昭敛衽立在周景行身侧,自始至终未发一语,却无端引来了满室目光。
有宾客暗自投来的好奇打量,有女眷见她容色的惊艳一瞥,更有几位老臣带着探究的审视,目光在她与周景行之间流转。
终于,一位身着锦袍、腰悬鱼袋的老者按捺不住,拱手问道:“周大人,这位小娘子是?”
他心中暗自思忖,素来冷僻的周大人竟带了女眷赴宴,瞧这姑娘眉眼清丽、举止端庄,莫不是近来心有所属,便琢磨着往后寻些类似的世家闺秀送来相荐。
周景行未及答话,先抬手指了指窗边的位置 —— 那里独设一桌一椅,正对着院中天井,光线敞亮。
待陆昭依言落座,他又转向侍立一旁的茶童,低声吩咐取些蜜饯、酥点之类的清淡茶食。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回头,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隐隐的疏离:“家中晚辈。顾御史这是有何高见?”
顾御史闻言一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几分,忙拱手打圆场:“原是府上晚辈,是老夫唐突了,实在失礼。”
边说边着连连颔首致歉,眼底的探究却悄悄收了回去。
这般场面,陆昭倒不陌生。
昔年父亲在世时,她偶会随侍出席家宴,只是那些王公大臣聚谈之时,母亲总让她避入内室,从不让她听这些朝堂琐事。
今夜这茶室里的言谈,也无甚新奇。
无非是哪位大人迁了职、哪个空缺待补、谁家子弟有望递补,桩桩件件皆是朝堂升降的门道。
陆昭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对这些纷争纠葛全然提不起兴致。
周景行自始至终未曾沾酒,便是有人劝饮,也只以茶代酒略作答谢。
陆昭心中明镜似的 —— 他从前总唬她要替他挡酒,实则从不会真让她沾这些俗世应酬,不过是逗弄她罢了。
满室宾客皆捧着凉茶浅啜,唯有她案上不同。
茶童早依周景行吩咐,端来一盏温热的枣泥羹,旁侧小碟里盛着几枚梅花酥,酥皮层层起叠,还印着精巧的花纹,一看便知是精心细作的茶点。
陆昭捻起一枚梅花酥,指尖触到层层酥皮的轻薄,送入口中轻轻一抿,清甜奶香混着梅肉的微酸在舌尖化开。
她眸色微亮,又接连尝了两口,指尖不经意沾了点酥屑,便用丝帕细细拭去。
间或抬眼听几句席间言谈,才发觉满室话语竟始终绕不开周景行。
或有大臣拱手称颂 “周大人治理北疆功绩赫赫”,或有人趁劝茶之机低声求告 “犬子调任之事,还望大人垂怜”,恭维与请托交织,句句都带着明确的功利心。
周景行始终垂眸品茗,指尖摩挲着茶盏冰裂纹,听得分明却不置可否。
遇着恭维德话语便淡淡颔首,闻及请托只缓缓道 “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 或 “容后会同各部商议”,寥寥数语便将话题轻轻带过,既不直接应承,也未当场回绝,打太极的功夫娴熟至极,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陆昭心中了然,这场茶会分明是为他量身而设的应酬局。
寻常人若赴此局,稍不留意便会被人情裹挟,染上派系的颜色再也摘不清。
可周景行偏不,他端坐于紫檀椅上,黑色锦袍纹丝不动,周身那股沉稳锋锐的气场如无形屏障,即便默然不语,也自有不怒而威的慑人力量,让旁人不敢轻易僭越。
偶尔他抬眼回应,字句虽简却暗藏机锋,往往让方才还言辞恳切的求告者陡然住声,指尖攥紧茶盏,额角渗出细汗,只敢喏喏应着退开。
这茶室里,他在哪便哪是主场,从无人能左右他的情绪,更遑论拿捏他的心意。
这般既能在朝堂纵横捭阖,又能于沙场决胜千里的文武双全,才是周景行真正的底气。
陆昭瞧着这光景,才撑了半个时辰没犯困。可时辰再长些,便有些熬不住了,只觉眼皮直打架,只得把目光转向窗外。
从她坐的位置望去,不远处的夜市灯火通明。街上正有热闹,中间站着个扮相滑稽的人在表演,瞧着倒挺有趣。
“想去?”
耳边忽然飘来一句,声音比往常轻些。他方才明明在和人说话,竟不知怎的留意到了她。
陆昭转头对上周景行漆黑沉静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周景行抬眼估了估茶楼到夜市的距离,松了口:“让柳青陪你去。”
柳青正是方才随他们来的侍卫。
陆昭眼睛一亮,脆生生应道:“好。”
待陆昭与柳青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李薇才转向周景行,轻声问道:“景行哥,方才那位姑娘是府上哪位晚辈?可是周家本支的?”
周景行目光仍落在窗外,望着女孩奔向夜市的轻快背影,声音平淡无波:“不是。”
李薇指尖轻点茶盏边缘,细细思忖片刻,忽然憬然醒悟,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莫非…… 她是你大姐景蓉的女儿?”
“嗯。”
周景行只淡淡应了一字,便端起茶盏浅啜,不再多言。
李薇见状便知趣地收了话头。
陆家的变故,即便在京都也是半公开的秘辛,但凡有头脸的人家都略知一二,再多问便是失礼了。
原是店家设的彩头,那扮相滑稽的小丑人若选中谁,上台舞一曲,便可领走个与人齐高的胖布偶。
陆昭望着眼前喧闹,恍惚间竟想不起,已有多久未曾置身这般烟火气里。
自家中显露颓势,母亲便禁了她的足,除了往学馆去,再不许踏出府门半步,算来已有三月光阴。
周遭鼓乐轻快,行人摩肩接踵,唯有她立在人群中,像株误入市井的静草,繁华满眼,孤独满心。
忽有阴影覆来,戴假面的小丑人已伸出手,语调诙谐:“小娘子,可否共舞一曲?舞罢有厚礼相赠。”
陆昭一怔,旋即含笑摇头。
“莫非小娘子不会?”
小丑人追问。
她怎会不会?只是身为世家女眷,当众起舞终究不妥。
可眼角瞥见那憨态可掬的布偶,心头又泛起几分渴盼。
“不妨一试,小娘子定是舞姿曼妙。”
小丑人不肯罢休,周遭看客也渐渐鼓起掌来,起哄声此起彼伏。
陆昭转头看向身侧的柳青,他会意,微微颔首示意无妨。
盛情难却之下,她犹豫片刻,终究扶着小丑人的手臂踏上台去。
鼓乐声再起,陆昭默数节拍,旋即踏着韵律转出一套新舞。
柳青立在离台最近的地方,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看似平淡扫过四周,实则锐利如鹰,将每一处动静都纳入眼底,不动声色地护着台上人影。
围观者原以为只是个模样周正的路人,不料她舞技竟如此精湛。
陆昭跳的是古典舞,身姿拧倾如柳,腰肢柔韧似蛇,起落间轻如蜻蜓点水,旋转时翩若风中柳絮,举手投足间尽显芙蓉出水般的曼妙,那股藏不住的功底,惹得满场喝彩。
这舞艺似是刻进了陆昭的骨血里,鼓乐一响,她便全然沉浸其中。
忘了身处夜市喧嚣,忘了周遭围观人潮,只一心随韵律舒展身形,真真做到了心与乐融、形与曲合。
夜色如墨,街边灯火晕出暖黄光晕,映着少女清丽又带几分稚气的脸庞。
她舞步轻盈如蝶,与周遭的人声、鼓点、晚风交织在一起,成了百米之内最动人的景致,和谐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一曲终了,陆昭将右手背于身后,左膝微屈,腰背轻折,行了个优雅的谢幕礼,身姿仍带着舞蹈余韵的柔韧。
刹那间,掌声如雷贯耳,险些盖过远处的市井喧闹。
陆昭抬眸时神色坦然,不见半分局促 —— 这般喝彩与赞赏,原是她自幼便习惯了的光景。
此时,陆昭抬眸望向台下人潮,目光在一张张陌生面孔中逡巡,眸中盼切如星火 —— 她在找那对曾无数次含笑看她起舞的至亲。
可人群攘攘,望眼欲穿,终究未见熟悉身影,方才舒展的眉梢渐渐拢起,眼底只剩怅然若失。
恰在此时,那人双手捧着胖布偶走上前,小心翼翼递到她怀中。
陆昭指尖触到布偶的绵软,忙敛去失落,眉眼弯起,轻声道了句 “多谢”,语气温婉有礼。
她抱着布偶走到台边,悄悄仰首望天。
夜色里星光疏淡,晚风拂过鬓发,她借着这片刻寒凉,将眼眶里打转的湿意生生逼了回去,唇瓣轻启,似自语又似起誓:“从今往后,我会要好好活着,同他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