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酒杯悬在半空,瓜子壳掉在地上没人捡。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肖然身上。
柳华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你说什么?”
柳华把耳朵凑过来,做出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风大,我没听清。你刚说这瓶子怎么了?”
“假的。”
肖然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字像是一滴冷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
轰!
人群炸了。
“卧槽!这小子疯了吧?”
“人家柳舅舅花八十万拍来的宝贝,他说是假的?”
“刚才吃萝卜吃傻了吧?满嘴喷粪。”
柳华气极反笑,把手里的锦盒往桌上重重一拍。
“肖然,你个吃软饭的窝囊废,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你见过青花瓷吗?你知道什么是苏麻离青吗?你知道什么是晕散吗?”
他指着瓶身上那些深蓝色的花纹,唾沫星子横飞。
“看清楚了!这叫铁锈斑!这是明代宣德青花最显著的特征!只有那个年代的进口钴料,烧制出来才会有这种下凹的斑点!”
柳华说得头头是道,几个生僻的术语甩出来,顿时镇住了一帮外行。
周围的宾客纷纷点头。
“听听!这就叫专业!”
“人家柳先生是做足了功课的,哪像某些人,张嘴就来。”
“就是,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家庭煮夫,估计连博物馆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还敢在这鉴定古董?”
嘲讽声浪越来越高。
肖然站在风暴中心,甚至懒得辩解。
传承记忆里,那种所谓的“铁锈斑”,如果是真的,那是自然形成的结晶。而眼前这个瓶子上的斑点,分明是用毛笔蘸着高锰酸钾点上去的,连笔触的拖尾都还没擦干净。
拙劣。
但这些人不懂。
他们只相信有钱人的话,哪怕那是谎言。
柳如烟觉得自己的脸皮被人扒下来扔在地上踩。
刚才假人参的事还没过去,现在又来搅局?
这是存心不想让她好过!
“肖然!”
柳如烟踩着高跟鞋冲过来,扬起手就要打。
陆展鹏拦了一下,没拦住,那巴掌虽然没落下去,但指甲差点戳到肖然的眼睛。
“你是不是有病?啊?是不是见不得我们家好?”
柳如烟指着大门口,手指哆嗦,“马上给我滚!以后别让我看见你!今天是我们家大喜的日子,不是让你来发疯的!”
“妈,算了。”
孙浩在一旁假惺惺地劝,脸上却挂着看好戏的笑,“跟这种人计较什么?没见过世面,嫉妒心理作祟呗。看着柳姨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他那根假萝卜拿不出手,心里不平衡了。”
“就是嫉妒!”
周兰也尖着嗓子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敢质疑我们家老柳的眼光?这瓶子可是经过专家鉴定的!”
陆展鹏脸色铁青。
他把那瓶子抱在怀里,像是护着命根子。
本来还挺高兴,被肖然这么一闹,心里也犯了嘀咕。
但这毕竟是小舅子送的,又是八十万的大手笔,就算心里有疑影,嘴上也不能说。
“行了!”
陆展鹏瞪着肖然,“不懂就别乱说话!还嫌不够丢人吗?去那边角落里待着,别出来碍眼!”
陆倾城站在一旁,揉了揉太阳穴。
头疼。
她看着肖然,只觉得这男人变得极其不可理喻。
以前虽然窝囊,但至少老实,不惹事。
今天这是怎么了?
是为了博取关注?还是纯粹的破罐子破摔?
“肖然,道个歉。”
陆倾城冷冷开口,“给舅舅道歉,然后回家。别在这闹了。”
肖然转头看她。
“我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错了!因为你不懂装懂!因为你在污蔑长辈!”陆倾城声音拔高了几度,“这理由够不够?”
肖然笑了。
笑得有些凉薄。
原来在这个家里,真理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有钱,谁嗓门大。
“我不道歉。”
肖然站得笔直,“这东西本来就是个工艺品,地摊上一百五就能买两个。让我给一个假货道歉,办不到。”
“你还敢顶嘴?!”
柳如烟彻底炸毛了。
她冲那两个一直站在门口看戏的保安招手。
“保安!死哪去了?把这个疯子给我扔出去!现在!立刻!马上!”
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拎着橡胶棍走了过来。
“先生,请吧。”
保安一脸不耐烦,伸手就要去推肖然的肩膀。
柳华得意洋洋地抱着手臂,下巴抬得比天还高。
“小子,学着点。这就是社会。没钱没势,你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赶紧滚回去洗你的盘子吧,这种高端场合不适合你。”
他甚至还拿起那个瓶子,在手里晃了晃,故意显摆。
“看见没?这就叫底蕴。碰坏了你赔得起吗?把你卖了都不值这瓶底的一个款识。”
那瓶子在阳光下泛着贼光。
刺眼。
肖然没动。
他在计算距离。
三米。
保安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
就在这一瞬间。
动了。
快得像是一道闪电。
保安只觉得手下一空,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原本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男人已经消失了。
风声呼啸。
肖然一步跨出,身形拉出一道残影。
直扑柳华。
柳华还在得意,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剧痛。
“哎哟!”
他下意识地松手。
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明代青花梅瓶”,脱手而出。
肖然并没有去接。
他反手一挥。
啪!
掌风带起一股劲气,狠狠拍在瓶身上。
那瓶子像是被击中的棒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然后。
重重地砸在坚硬的云文石地板上。
哗啦!
一声脆响。
清脆。
悦耳。
八十万的“古董”,瞬间变成了一地碎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柳华保持着松手的姿势,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周兰手里的檀香扇掉在地上。
陆展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碎了?
就这么碎了?
这可是八十万啊!
“啊——!!!”
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从柳华喉咙里挤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一堆碎片,浑身发抖。
“我的瓶子!我的宣德青花!完了……全完了!”
他猛地抬头,双眼赤红,死死盯着肖然。
“你他妈疯了?!你赔我瓶子!八十万!少一分我弄死你!”
周围的宾客也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上门女婿是不是吃错药了?
就算被羞辱,也不至于动手砸东西吧?这下好了,把天捅了个窟窿。
“完了。”
有人摇头叹息,“这小子这辈子算是毁了。八十万,把他卖去黑窑搬砖也还不清啊。”
“这就是冲动的代价。”
孙浩在一旁幸灾乐祸,“陆家这次是真要大出血了。不过也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这废物扫地出门。”
柳如烟气得浑身都在抖。
她冲上去,对着肖然就是一顿乱抓乱挠。
“杀千刀的!你是要把我们家害死才甘心吗?啊?!八十万的东西你也敢砸?把你那个死鬼老妈卖了都不够赔!”
肖然任由她抓挠,脸上被指甲划出一道血痕。
他不痛。
甚至有点想笑。
“陆展鹏!你还愣着干什么?!”
柳如烟转头冲着丈夫吼,“报警!抓他!让他去坐牢!这钱必须让他赔!就算是卖血卖肾也得赔!”
陆展鹏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看着地上的碎片,心疼得直抽抽。
那可是他准备拿去跟老友炫耀的资本啊!
“肖然。”
陆展鹏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念在你爷爷当初跟我爸的那点交情,这三年让你在陆家白吃白住。没想到养出个白眼狼!”
“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陆倾城站在一旁,看着那个站在碎片中央、脊背挺直的男人。
她不懂。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如果是为了报复柳华的羞辱,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保安!给我打!”
柳如烟还在尖叫,“先打断他的腿,省得他跑了!再去给我拿绳子捆起来!”
几个保安早就憋着一股火,刚才被这小子晃了一下,这会儿正好找回场子。
“小子,这可是你自找的。”
保安队长狞笑着,甩开甩棍,带着风声就往肖然头上砸。
肖然没躲。
他甚至没看那些保安一眼。
他弯下腰。
从那堆碎片里,捡起了一块带着底款的瓷片。
那是瓶底。
上面用青花写着六个大字:“大明宣德年制”。
“住手。”
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保安队长的棍子在距离肖然头顶两寸的地方停住了。
不是因为他想停。
而是肖然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那根精钢打造的甩棍。
只是两根手指。
保安队长憋红了脸,双手用力往下压,棍子纹丝不动。
那是钢管!
这小子的手指是铁钳做的吗?
肖然随手一甩。
那个两百斤的壮汉保安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踉跄着退出去五六米,一屁股坐在花坛里。
全场再次安静。
这……这也太猛了吧?
肖然没理会众人的震惊。
他举起手中的瓷片,对着阳光。
“八十万?”
肖然看着柳华,冷笑一声。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他指着那个底款上的字。
“如果是真的宣德官窑,这底款应该是用软笔书写,笔锋圆润,藏锋不露。但这上面的字……”
肖然手指在那个“德”字上轻轻一刮。
滋啦。
指甲划过瓷面,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这字口边缘整齐得像刀切一样,甚至还有极其细微的锯齿纹。”
他把瓷片扔到柳华面前。
“这是电脑刻字,机器雕刻。”
“明朝什么时候发明了激光雕刻机?穿越过去的?”
柳华愣住了。
他慌乱地捡起瓷片,凑近了看。
刚才只顾着吹牛,根本没细看这底下的款识。
现在仔细一看。
那字迹确实呆板生硬,没有一点书法的美感,更别提什么笔锋了。
尤其是那个“制”字的最后一竖,竟然笔直得像是一条线,末端还是尖的。
这是典型的机雕特征!
“这……这可能是后人仿的……”柳华额头冒汗,嘴硬道,“就算是仿的,那也是清末民初的老仿!也值钱!”
“清末民初?”
肖然捡起另一块碎片。
那是瓶身的内壁。
“看这里。”
他指着内壁上一圈圈极其规则的螺旋纹。
“古代拉坯,是手工拉坯,内壁的指纹和拉坯痕迹是自然的、不规则的。但这上面的纹路,间距相等,深浅一致。”
肖然把碎片举到陆展鹏面前。
“爸,您玩了这么多年瓷器,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痕迹吧?”
陆展鹏的脸皮抽搐了一下。
他是懂点的。
这纹路……
确实是现代注浆成型后,为了模仿手工拉坯,特意用车床旋出来的痕迹。
太规则了。
规则得让人尴尬。
“还有。”
肖然指着碎片断茬处那惨白的胎质。
“宣德年的胎土是麻仓土,烧出来多少会带点火石红,而且质地疏松。但这胎……”
他两指用力一捏。
咔嚓。
那块瓷片竟然被他捏下了一个角。
粉末簌簌落下。
“这是高岭土掺了化学粘合剂,连高温都没烧透,就是个低温瓷。”
“甚至连这上面的釉面光泽……”
肖然拍了拍手上的粉末,“也是用氢氟酸泡过之后,涂了鞋油做旧的。”
“刚才我就闻到了一股子酸味和鞋油味。”
“这种东西,放在家里不仅不招财,散发出来的化学气体还能致癌。”
“八十万?”
肖然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柳华。
“这种工业垃圾,你要是想要,我去义乌给你批一车,算你五块钱一个。”
轰!
这番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
有理有据。
细节满满。
哪怕不懂行的人,看着那整齐的刻字和一捏就碎的胎体,也能看出来这东西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