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06:11:20

周雨眠把垃圾袋扔进巷口的垃圾桶,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她拉紧针织衫的衣襟,转身往回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

“眠眠,明天晚上七点,楼外楼,你张伯伯的儿子从上海回来了,一起吃个饭。”

周雨眠停住脚步,靠在巷子的白墙上。墙角的苔藓在暮色中呈现出墨绿色,几只蚂蚁排着队爬过。

“妈,我明天可能要加班......”

“加什么班,我已经问过你们部门的小刘了,他说你们项目这周不忙。”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雨眠,妈妈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那个人,但都过去三年了。人家孩子都有了,你也该往前看了。”

周雨眠闭上眼睛。巷子那头传来炒菜的滋啦声,谁家在做油焖春笋,香味飘过来,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

“妈,我不是因为他......”

“那是因为什么?”母亲的声音软下来,“眠眠,妈妈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工作那么累,回到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妈妈老了,陪不了你一辈子,就想看着你有个好归宿。”

周雨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冬天,母亲一夜白头。这些年,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供她读大学,送她出国交换,从不说辛苦。现在母亲老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她能有个家。

“好,我去。”周雨眠听见自己说,“但我不能保证什么,就是吃个饭。”

“好好好,吃饭就行。”母亲的声音顿时轻快起来,“那孩子我见过照片,一表人才,在上海做金融的,年薪百万呢。你张伯伯说性格也好......”

周雨眠耐心听着,直到母亲说完所有相亲对象的好,才挂断电话。

天完全黑了,巷子里亮起几盏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石板路上。她慢慢走回楼下,抬头看见四楼402的窗户亮着灯。新搬来的邻居似乎还没回来,也许是去面试还没结束。

她想起刚才在楼梯上遇到的林见清。高高瘦瘦的,穿着浅蓝色衬衫,眉眼间有股散不去的忧郁,但说话时眼神很真诚。他说她弹的《渔舟唱晚》很好听,尤其是情感处理。

很少有人能听出她弹琴时的情感。大多数人只会说“弹得真流畅”“技巧真好”,但林见清听出了情感。周雨眠心里泛起一丝微澜,随即又平静下来。不过是个礼貌的赞美罢了,她对自己说。

回到304,房间里有她熟悉的薰衣草香薰的味道。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但被她布置得很温馨。客厅靠窗的位置放着她的古筝,用深蓝色的绸布盖着。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她自己写的画的。书架占据了一整面墙,除了专业书,更多的是文学和音乐类书籍。

周雨眠换了居家服,给自己泡了杯茉莉花茶。茶水氤氲的热气中,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邮件。

她在阿里巴巴做产品经理,负责一个本地生活类的App。最近在推一个新功能,遇到了不少问题。用户增长不及预期,留存率偏低,团队里弥漫着焦虑的情绪。

“雨眠姐,数据出来了,还是没起色。”下属小刘发来消息,附上一个数据报表。

周雨眠点开表格,眉头微皱。新功能上线两周,日活只增长了百分之三,远低于预期的百分之十。用户反馈里,“功能复杂”“找不到入口”“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评论占了大多数。

她回复:“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开个复盘会。通知相关同学都参加。”

放下手机,她走到窗边。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丝在路灯的光晕中斜斜飘落。杭州的春雨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湿漉漉地黏在身上,渗进心里。

她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程诺向她求婚。

那是在上海外滩,他包下了整家餐厅,从法国空运来的玫瑰铺满了地面,小提琴手演奏着《爱的礼赞》。他单膝跪地,打开那个蓝色丝绒盒子,钻石在烛光下闪烁。

“雨眠,嫁给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周围的顾客都在鼓掌,侍应生端着香槟微笑。一切都像电影里的场景,完美得不真实。

但她说了不。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她知道,那枚戒指代表的不是爱情,而是程诺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方式——你看,我不仅能在公司站稳脚跟,还能娶到门当户对的妻子。

她是程诺向上爬的阶梯,是他完美人生拼图里最后一块。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程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站起身,关上戒指盒子,动作依然优雅,但周雨眠看见他握着盒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为什么?”他问,声音很平静,太平静了。

“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周雨眠说,“我想要一个家,不是一个展示品。”

那晚她一个人坐高铁回杭州。雨敲打着车窗,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灯火,第一次觉得上海那么大,那么冷。

后来程诺来找过她一次,在她杭州租的房子里。他说他可以说服父亲,说他们可以搬出大房子,住在普通公寓里。他说他爱她,真的爱她。

周雨眠相信他爱她,就像她也还爱着他一样。但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尤其是当这份爱情被太多东西裹挟时——家族期望、财产继承、社会地位。

“程诺,你放不下的。”她轻轻说,“我也放不下我的自尊。”

从那以后,程诺再没联系她。半年后,她从共同朋友那里听说,他和父亲生意伙伴的女儿订婚了。又过了一年,他们结婚了,在巴厘岛办的婚礼,婚纱照登上了时尚杂志。

周雨眠删掉了程诺所有的联系方式,换了手机号,搬了家。但有些东西删不掉,比如深夜醒来时心口的钝痛,比如听到某首歌时突然的恍惚,比如在人群中看到相似的背影时,那一瞬间的停顿。

窗外的雨大了些,敲打着玻璃。周雨眠回到古筝前,掀开绸布。深棕色的琴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礼物。

她坐下来,手指轻抚琴弦。没有曲谱,只是随意拨弄,不成调的乐音在房间里流淌。渐渐地,旋律自己浮现出来——是那首她最近在写的曲子,《雨巷》。

灵感来自戴望舒的诗,但又不完全是。她想表现的是杭州雨巷的意境,青石板路,白墙黑瓦,撑着油纸伞走过的姑娘,还有巷子深处传来的叫卖声。

弹着弹着,她完全沉浸进去。手指在琴弦上飞舞,音符像雨滴一样落下,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她闭着眼睛,仿佛看见童年时和父亲一起走过的巷子,父亲的大手牵着她的手,给她讲这条巷子过去的故事。

一曲终了,余音在空气中震颤。周雨眠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苏晓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周雨眠擦干眼泪,调整好表情,才接通。

“雨眠姐!你看我发现了什么!”屏幕那头的苏晓兴奋地晃着手机,背景是她那个堆满杂物的办公室。

“慢点,我头晕。”周雨眠无奈地笑。

“哦哦。”苏晓把手机架好,脸凑近屏幕,短发乱糟糟的,但眼睛亮得惊人,“我刚从非遗中心回来,你猜我见到谁了?绣娘陈奶奶!就是那个会双面三异绣的陈奶奶!”

周雨眠知道苏晓最近在跑非遗传承人的事,想为她的“新国风”平台争取独家合作。

“然后呢?”

“然后陈奶奶答应让我拍她的创作过程了!而且她还会介绍其他手艺人给我!”苏晓几乎要跳起来,“雨眠姐,我的平台有救了!有了这些独家内容,我看那些投资人还有什么话说!”

看着苏晓兴奋的样子,周雨眠也被感染了:“恭喜你。不过别高兴太早,内容有了,变现模式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苏晓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思维导图,“你看,我们可以做线上课程,陈奶奶教刺绣基础;可以做材料包,配视频教程;还可以和设计师合作,把传统纹样用在现代服饰上。我连品牌名都想好了,叫‘薪传’——薪火相传的意思。”

周雨眠仔细看着那张思维导图。虽然粗糙,但思路清晰,而且有可执行性。苏晓就是这样,看着大大咧咧,但做事很有章法。

“需要我帮你看看商业计划书吗?”

“要要要!”苏晓点头如捣蒜,“不过我今晚得先整理陈奶奶的采访记录。对了,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吃饭,庆祝一下!”

“明天不行,我......”周雨眠顿了顿,“我有约。”

“有约?”苏晓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犹豫,“什么约?和谁?男的女的?”

“相亲。”周雨眠坦白,“我妈安排的。”

屏幕那头沉默了。苏晓的表情从兴奋转为担忧:“雨眠姐,你确定要去?上次那个医生,上上次那个程序员......”

“我知道。”周雨眠打断她,“但这次不一样,是我妈老朋友的儿子,推不掉。”

苏晓叹了口气:“好吧。那结束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如果对方是奇葩,咱们就按老规矩,我打电话假装你有急事。”

“谢谢。”周雨眠心里一暖。在杭州这几年,苏晓是少数能说真心话的朋友。

挂断视频,周雨眠重新坐回古筝前。但刚才的情绪已经散了,她弹了几个音,总觉得不对。

算了,明天再说吧。她盖上琴布,去浴室洗漱。

温热的水流冲过身体,带走一天的疲惫。周雨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八岁的脸,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是长期熬夜工作的结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肩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

她想起程诺曾说她像江南的雨,温柔但固执,能穿透最坚硬的石头。

“那你就是那块石头吗?”她当时笑着问。

“我是被你穿透的那块石头。”程诺吻她的额头。

那些情话,在分开后回忆起来,都带着讽刺的味道。如果她真的穿透了他,为什么最后放手的是他?

关掉水龙头,周雨眠擦干身体,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她打开手机,点开那个加密的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大学时和程诺在西湖边拍的。两人都还很青涩,程诺搂着她的肩,她靠在他怀里,笑得眼睛弯弯。

那是大四的春天,程诺拿到了上海的offer,她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两人坐在湖边,计划着未来——他先去上海打拼,她读完研就过去,然后结婚,买房,生两个孩子,养一只猫。

“我们要在杭州也买套房,周末回来住。”程诺说。

“为什么?上海不好吗?”

“上海是奋斗的地方,杭州是生活的地方。”程诺看着西湖的波光,“等我成功了,我们就回杭州,过慢生活。”

她当时相信了,相信他们的爱情能跨越距离和时间,相信程诺的承诺。

但现实是,程诺在上海如鱼得水,三年就做到了公司中层。他渐渐适应了上海的节奏,习惯了应酬和酒会,开口闭口都是投资、融资、上市。他回杭州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越来越短,从每天一次到每周一次,再到后来,她得在财经新闻上看到他的消息。

最后一次见面,在上海,程诺带她去参加一个酒会。她穿着借来的礼服,站在一群光鲜亮丽的人中间,像个误入的灰姑娘。程诺忙着应酬,把她一个人留在角落。她听见有人议论:

“那就是程诺的女朋友?听说在杭州做老师。”

“老师?怎么配得上程诺?他可是程家的独子。”

“玩玩吧,迟早得分。程董不会同意的。”

那晚她一个人坐高铁回杭州。在车上,她删掉了程诺所有的短信,只留了最后一条:“雨眠,我需要时间说服我父母。等我。”

她等了三个月,等来了程诺父亲心脏病发作住院的消息。程诺打电话来,声音疲惫:“雨眠,我爸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我们的婚事......可能得缓缓。”

“缓缓是多久?”她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

她又等了半年。然后从朋友那里听说,程诺开始和父亲生意伙伴的女儿约会。

她没有质问,没有吵闹,只是寄回了程诺送她的所有礼物,包括那枚他第一次升职时送的项链。附上一张字条:“祝你前程似锦。”

程诺没有回复。他们的故事,就这样无疾而终。

周雨眠关掉手机,房间里陷入黑暗。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谁的哭声。

她想起明天的相亲,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二十八岁的年纪。在杭州,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女性,总是会被打上各种标签——太挑、事业心太强、心理有问题。

她不介意这些标签,但她介意母亲难过。父亲走得早,母亲一个人把她带大,从没让她受过委屈。现在母亲老了,她只想让母亲安心。

“就当是认识个新朋友吧。”她对自己说,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周六,但周雨眠还是去了公司。项目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她没有休息的资本。

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加班的同事。她冲了杯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分析用户数据。新功能的问题很明显——入口太深,操作流程太长,价值点不清晰。但怎么改,团队意见不一。

有人主张简化流程,有人主张加强引导,有人主张干脆下线,重新设计。

周雨眠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这是她的习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眠眠,别忘了晚上的饭局。穿那条藕粉色的裙子,你穿那件好看。”

周雨眠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她回复:“知道了妈,我会准时到。”

然后她打开购物网站,搜索“藕粉色连衣裙”。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件衣服,大概是母亲什么时候给她买的,一直挂在衣柜里。

找到类似款式后,她下单了同城速递。四点前能送到公司,她可以在公司换好衣服直接去餐厅。

这就是她的生活——工作填满了所有空隙,连买件衣服参加相亲会的时间都没有。

下午的复盘会开得很激烈。产品、设计、研发、运营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没错,是对方的问题。周雨眠安静地听着,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开口:

“数据不会说谎。新功能上线两周,日活增长百分之三,留存率下降两个点。用户反馈里,‘找不到入口’和‘不会用’是最多的问题。这说明什么?”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说明我们的设计有问题,但更根本的是,我们太自嗨了。”周雨眠调出用户调研报告,“在座各位,有谁自己完整使用过这个功能三次以上?”

没人举手。

“我们自己都不用,怎么能指望用户喜欢?”周雨眠站起来,在白板上画了个流程图,“我的建议是:第一,简化流程,三步内完成核心操作;第二,入口上浮,放在首页显眼位置;第三,增加新手引导,但要做成游戏化的,有趣一点。”

她看向设计师:“小王,简化流程的稿子周一能出来吗?”

“能!”

“研发,评估一下改动的工作量。”

“如果只是流程简化,三天就能搞定。但入口改动涉及架构调整,至少要一周。”

“那就先改流程,入口下周迭代。”周雨眠拍板,“运营准备一下,下周五发新版,配合push和开屏广告。散会。”

同事们鱼贯而出,周雨眠留在会议室,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头痛开始发作,像有一根针在太阳穴里钻。

她回到工位,速递已经送到了。打开盒子,藕粉色的连衣裙,款式简约,是她平时会穿的风格。母亲虽然着急她的婚事,但审美一直在线。

换了衣服,化了淡妆,时间已经六点半。周雨眠抓起包往外冲,在电梯里对着镜子整理仪容。

镜中的女人穿着藕粉色连衣裙,长发披肩,妆容精致。但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嘴角的弧度有些勉强。

“就当是认识个新朋友。”她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楼外楼是杭州老字号,坐落在西湖边,能看到湖景。周雨眠到的时候正好七点,服务员领她到预订的位置。

靠窗的桌子,一个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他穿着深灰色西装,背影挺直,正在看手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周雨眠的脚步停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的西湖灯火璀璨,游船划过水面,留下一道道光痕。餐厅里飘着食物的香气,背景音乐是柔和的钢琴曲。

但周雨眠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闻不到。她的眼里只有那个男人的脸——三年未见,成熟了些,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她永远不会认错。

程诺。

他站起身,表情和她一样震惊。“雨眠?”

周雨眠的第一个念头是转身离开。当母亲和张伯伯从洗手间方向走来,母亲脸上挂着笑容,看见她,招手:“眠眠,快过来,这就是张伯伯的儿子程诺。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记得吗?”

周雨眠不记得。或者说,她不记得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和眼前这个英俊成熟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雨眠?”母亲走到她身边,小声说,“发什么呆呢?打招呼啊。”

周雨眠机械地伸出手:“你好,我是周雨眠。”

程诺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干燥。“好久不见。”

他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多停留了一秒。就这一秒,让周雨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你们认识啊?”张伯伯,也就是程诺的父亲,笑呵呵地说,“那更好了,省得我介绍。坐,都坐。”

四人落座。周雨眠坐在程诺对面,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他看起来也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

“程诺刚从上海调回杭州,负责分公司。”张伯伯说,“以后就常驻杭州了。雨眠在阿里巴巴是吧?挺好的,年轻人多交流。”

母亲接过话头:“是啊,眠眠也在滨江那边上班,离得不远。你们可以多走动走动。”

周雨眠低头看着菜单,假装认真研究,实际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能感觉到程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有实质的重量。

“雨眠,”程诺开口,声音很轻,“你......还好吗?”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很好。你呢?”

“我也好。”程诺顿了顿,“没想到是你。我爸只说老朋友家的女儿,在杭州工作,让我见见。”

“我也没想到。”周雨眠说,“世界真小。”

服务员来点菜,打断了尴尬的对话。张伯伯和母亲热络地点着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叫化童鸡、宋嫂鱼羹......都是楼外楼的招牌。

“程诺,你给雨眠夹菜啊。”张伯伯使眼色。

程诺夹了块鱼肉,放到周雨眠碗里。“我记得你喜欢吃鱼。”

“谢谢。”周雨眠没有动那块鱼肉。

整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张伯伯和母亲聊得起劲,从两人小时候的糗事聊到现在的工作,又聊到杭州的房价,未来的规划。程诺和周雨眠则很少说话,只是偶尔附和。

“程诺现在可是青年才俊,公司最年轻的副总。”张伯伯骄傲地说。

“雨眠也很优秀,在阿里带团队呢。”母亲不甘示弱。

“那正好,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张伯伯举杯,“来,为年轻人的未来,干杯!”

周雨眠端起酒杯,是黄酒,温过的,带着甜香。她抿了一小口,酒液滑过喉咙,留下一路灼热。

“雨眠现在住哪儿?”程诺问。

“柳浪阁那边,老小区。”

“一个人住?”

“嗯。”

“我也是。”程诺说,“在钱江新城租了套房,离公司近。”

“钱江新城好啊,新开发的,环境好。”母亲接话,“眠眠你也该考虑换个房子,老小区没电梯,不方便。”

“我住惯了,挺好。”周雨眠说。

“对了,程诺,你现在有女朋友吗?”母亲问得直接。

程诺看了周雨眠一眼:“没有。”

“那正好......”

“妈。”周雨眠打断她,“菜凉了,快吃吧。”

饭后,张伯伯和母亲说要去西湖边散步,让两个年轻人自己活动。周雨眠想拒绝,但母亲已经挽着张伯伯走了,还回头冲她眨眨眼。

餐厅门口,只剩下她和程诺。

春雨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的。程诺撑开伞,示意她过来。黑色的伞很大,足够两个人站,但周雨眠故意离他远了些。

“我送你回去吧。”程诺说。

“不用,我打车。”

“雨眠。”程诺叫住她,“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周雨眠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程诺,你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很多。”程诺走到她面前,伞微微倾斜,遮住飘来的雨丝,“这三年来,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当时更勇敢一点,如果我们没有分开......”

“没有如果。”周雨眠打断他,“你结婚了,程诺。我听说了,在巴厘岛,很盛大。”

程诺的脸色变了。“我没有结婚。”

周雨眠愣住。

“订婚了,但最后没结成。”程诺苦笑,“婚礼前一个月,她查出先天性心脏病,不能要孩子。我爸反悔了,对方家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婚事就黄了。”

雨下大了,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周雨眠看着程诺,想从他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但没有。他的眼睛里只有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奈。

“那你现在......”她听见自己问。

“单身。一直在上海,上个月刚调回杭州。”程诺看着她,“雨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什么。但既然老天让我们又见面,你能不能......至少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周雨眠的心乱成一团。她应该转身就走,应该打车离开,应该把他从生活里彻底删除。但她的脚像钉在了地上,挪不动一步。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可看到他的瞬间,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情绪,像春天的竹笋,一夜之间破土而出。

“我要回去了。”她最终说。

“我送你。”

这次她没有拒绝。

程诺的车是黑色的奔驰,很低调的款式。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皮革味。周雨眠坐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刮开玻璃上的雨水。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引擎的轻响。

“你变了很多。”程诺忽然说。

“人都会变。”

“变得更美了。”程诺的声音很轻,“也更远了。”

周雨眠没有接话。她看着窗外,西湖在夜色中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倒映着岸边的灯火。

“我这三年,一直在想你。”程诺继续说,像在自言自语,“想你是不是还在弹古筝,是不是还喜欢茉莉花茶,是不是还住在老小区。我去杭州出差,每次都会去柳浪闻莺走一走,想着会不会遇见你。”

“程诺,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这些话我憋了三年。”程诺的声音有些激动,“雨眠,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听家里的安排,不该放你走。但那时候我爸心脏病,公司一堆事,我......”

“我理解。”周雨眠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我真的理解。你爸爸需要你,公司需要你,你不能任性。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程诺。我只是......接受了现实。”

“现实就是我们不该在一起?”

“现实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周雨眠说,“你想要的是成功,是证明自己,是继承家业。我想要的是简单的生活,是两个人一起做饭、散步、听雨。我们没有对错,只是不合适。”

程诺沉默了。车子驶入隧道,灯光在车内流转,明明灭灭。

“如果我变了呢?”出隧道时,他问,“如果我现在想要的就是简单的生活呢?”

周雨眠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程诺,你不是能过简单生活的人。就像鱼不能离开水,鸟不能离开天空。你属于那个世界,那个有酒会、有谈判、有并购案的世界。强行把你拉出来,你会窒息,我也会累。”

车子在柳浪阁楼下停住。雨小了些,变成毛毛细雨。

“我到了。”周雨眠解开安全带,“谢谢你送我。”

“雨眠。”程诺拉住她的手。

周雨眠的身体僵住了。他的手很暖,握得很紧,像怕她消失。

“再给我一次机会。”程诺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有她熟悉的执着,“这次我不会放手了。”

周雨眠抽回手。“程诺,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推开车门,走进雨里。没有撑伞,任由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衣服上。

“雨眠!”程诺下车追上来,把伞撑在她头上。

两人站在雨中,伞下的小小空间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住在402。”程诺忽然说,“你住304,对吗?”

周雨眠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昨天搬来的。”程诺苦笑,“真是巧合,对不对?我本来想租钱江新城的房子,但中介说柳浪阁有套房子特别合适,离公司也近。我看了,很喜欢,就租了。直到刚才在餐厅见到你,我才知道你也住这儿。”

命运像在开玩笑。杭州这么大,他们偏偏又住进了同一栋楼。

“所以这不是偶遇。”周雨眠说,“是你搬到了我楼下。”

“我不知道你住这儿,真的。”程诺急切地说,“雨眠,你相信我。如果我知道,我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租?还是不会来相亲?”周雨眠摇头,“都不重要了。程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是邻居,打个招呼的关系,这样挺好。”

她转身走进楼道,没有回头。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黑暗。周雨眠摸索着上楼,脚步有些踉跄。走到三楼时,她停下来,靠在墙上,终于允许眼泪流下来。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痊愈。可原来伤口一直在,只是结了疤。程诺的出现,像一把刀,重新划开了那个疤,鲜血淋漓。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苏晓。

“雨眠姐,怎么样?相亲对象是奇葩吗?需要我打电话救场吗?”

周雨眠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尽量平稳:“结束了。我到家了。”

“这么快?看来不怎么样。没事,下次我给你介绍更好的,我认识个做音乐的朋友,挺有才华的......”

“晓晓。”周雨眠打断她,“是程诺。”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

“谁?!”

“程诺。我今晚的相亲对象,是程诺。”

“我靠!”苏晓爆了粗口,“这什么狗血剧情?他怎么会......等等,他回杭州了?还去跟你相亲?他知道是你吗?”

“不知道。他爸和我妈安排的,他也不知道是我。”周雨眠疲惫地说,“而且,他住我楼上。402,昨天新搬来的邻居。”

“......”苏晓彻底无语了,“这比电视剧还夸张。雨眠姐,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周雨眠实话实说,“我心里很乱。”

“你在家吗?我过去陪你。”

“不用,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你有事随时打我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挂断电话,周雨眠继续上楼。走到四楼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402的门。门缝下有光透出,程诺已经回来了。

她加快脚步,回到304,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房间很安静,只有雨声敲打窗户。古筝静静地立在窗边,盖着深蓝色的绸布。

周雨眠坐了很久,直到腿麻了,才站起来。她走到窗边,掀开绸布,手指拂过琴弦。

不成调的乐音在房间里流淌,破碎的,凌乱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想起三年前分手的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坐在古筝前,弹了一整夜的《离骚》。屈原的哀怨,穿越千年,与她的悲伤共鸣。

三年后,又是雨夜,她又坐在这里。但这一次,她不知道该弹什么。

手指在琴弦上游走,旋律自己流淌出来。不是《高山流水》,不是《渔舟唱晚》,而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忧伤的,徘徊的,像在雨中迷路的人。

弹着弹着,她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夜里清晰可辨。脚步声在头顶徘徊,然后停住,就在她正上方。

程诺也没睡。

周雨眠的手指停住了。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气中震颤,然后消散。

她盖上琴布,走到窗边。雨还在下,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巷子深处,一只猫飞快地跑过,消失在黑暗中。

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新消息。周雨眠点开,是程诺发来的。

“雨眠,对不起。晚安。”

简单的五个字,一个标点。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变暗。

没有回复,她关掉手机,走进卧室。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但毫无睡意。

楼上的脚步声又响起了,很轻,来来回回,像困兽在笼中踱步。

这一夜,注定无眠。

而在这栋老楼的四楼,程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手机屏幕暗着,没有新消息。

他知道周雨眠不会回复。三年前她就是这样,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回头。

但他也不能回头了。从在餐厅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从他发现她就住在自己楼下的那一刻起,从他握着伞,在雨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的那一刻起。

他知道自己还爱她。这三年,这份爱没有消失,只是被埋在了工作的忙碌、家族的压力、对成功的渴望之下。如今重新见到她,那份爱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瞬间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

“这次我不会放手了。”他对着窗外的雨,轻声重复了这句话。

手机震动,是父亲发来的微信:“见到周家女儿了?感觉怎么样?她妈妈很喜欢你,说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

程诺回复:“见到了。很好。”

“那就好好把握。周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家风正,女儿也优秀。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程诺没有回复。他把手机扔到沙发上,点了支烟。

烟雾在空气中缭绕,他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以为,成功就是一切。娶对妻子,继承家业,在商场上呼风唤雨。他以为周雨眠会理解,会等待,会像所有贤妻良母一样,在背后支持他。

但他错了。周雨眠不是那样的女人。她要的是平等,是尊重,是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在前进,一个在等待。

这三年,他得到了很多——职位、金钱、地位。但也失去了很多——快乐、睡眠,还有她。

如今他回到杭州,回到这座有她的城市。他不再年轻,不再盲目,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要她。

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要等多久。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程诺掐灭烟,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画,是他今天刚买的,在巷口一家小画廊里。

画的是雨中的西湖,灰蓝色的调子,一个模糊的背影站在湖边。画的名字叫《破碎与完整》,作者署名“未晴”。

他不知道这个“未晴”是谁,但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被击中了。那种孤独,那种等待,那种在破碎中寻找完整的执着,像极了他这三年的心情。

“未晴。”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雨过,天未晴。”

就像他此刻的心。

夜很深了,雨停了。杭州在夜色中沉睡,西湖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几点星光。

柳浪阁的老楼里,304和402的灯都还亮着。两个曾经相爱的人,隔着一层楼板,各自无眠。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滨江区的一家24小时咖啡馆里,林见清对着电脑屏幕,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刚完成明天要用的Presentation,关于杭州文化IP的商业化路径。

屏幕上是精美的PPT,逻辑清晰,案例详实,数据充分。但他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未晴 插画”。跳出来几幅作品,都是雨的主题,笔触细腻,情感充沛。其中一幅叫《等雨停》,画的是一个女孩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忧伤。

林见清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忽然,他有了灵感。

他打开PPT,在最后一页加了一行字:“文化IP的核心不是元素堆砌,而是情感共鸣。我们要做的,不是展示杭州有什么,而是唤醒人们对杭州的情感记忆。”

保存,关闭电脑。窗外天已微亮,晨曦从云层中透出,染红了天际。

新的一天开始了。

杭州在晨光中醒来,西湖上泛着薄雾,断桥在雾中若隐若现。柳浪闻莺的鸟儿开始鸣叫,晨练的老人陆续出现。

在这座古老又年轻的城市里,每个人的故事都在继续。相遇,别离,重逢,选择。

而雨总会停,天总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