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05:34:36

弘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坐在一片硬邦邦的灰色地面上。

不是府里光滑的金砖地,也不是铺着厚绒毡的暖炕。地面又硬又凉,上面画着奇怪的白色条条框框。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手里还紧紧攥着十三叔送的那匹枣木小马。小马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他抬起头,然后彻底呆住了。

眼前是一条极其宽阔、极其平坦的“路”,路面是灰色的,比他见过最平整的宫道还要光滑百倍。路上跑着许多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铁盒子”,它们没有马拉,却跑得飞快,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和刺耳的“滴滴”声,屁股后面有时还会冒出淡淡的烟。有些铁盒子很大,方方正正像个房子(公交车);有些很小,亮闪闪的(轿车);还有些两个轮子,人骑在上面(自行车),看得他眼花缭乱。

路的两旁,矗立着一座座高大得不可思议的“房子”。它们方方正正,表面光滑得像镜子(玻璃幕墙),有些还闪着五彩的光。这些“房子”那么高,弘晖使劲仰起小脑袋,帽子都掉了,也看不到顶。它们密密地挤在一起,像皇玛法书房里那排顶到房梁的书架,只是这些“书架”是透明的、会发光的。

空气中飘荡着奇怪的味道,有些刺鼻,又混杂着一些说不清的、甜甜腻腻的气息。声音嘈杂极了,铁盒子的轰鸣、远处传来的“咚咚”声(施工)、还有很多人说话走动的声响混在一起,比过年时庙会还要吵闹百倍。

这里是哪儿?

弘晖害怕了。他瘪瘪嘴,想哭,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高高的、带着一圈栏杆的台子上(人行道边缘)。他不敢动,只能紧紧抱着小木马,乌溜溜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阿玛……”他带着哭腔小声喊,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

“额娘……”

“李嬷嬷……”

没有人回应。只有那些奇怪的铁盒子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阵冷风。

就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一个身影停在了他面前,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爸爸妈妈呢?”

弘晖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奇怪衣裳的“女子”蹲了下来。她没梳把头发全部挽起的“两把头”,也没穿长长的袍子和花盆底鞋。她穿着一条到小腿的、浅蓝色的裙子,上身是一件米白色的、有许多小洞洞的薄衣服(针织开衫),头发短短的,卷卷地贴在耳边,脸上带着温和关切的神情,和他额娘、嬷嬷们都不一样。

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戴着奇怪“水晶片”(眼镜)的男子,也穿着奇怪的上衣和裤子。

他们说的话调子有点奇怪,但弘晖勉强能听懂“小朋友”、“一个人”、“爸爸妈妈”。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小奶音:“晖儿……晖儿找阿玛,找额娘。”

自称林婉的女子和丈夫陈明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这孩子不仅穿着打扮古意盎然,口音也颇为奇特,带着某种他们说不出的腔调,用词更是文绉绉的。“晖儿”?这自称有点意思。

“阿玛?额娘?”陈明也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他是一位中学历史老师,对古代称谓很敏感,“你是说,你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和你走散的?”

弘晖摇摇头,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在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晖儿不知道……晖儿在抓周,想拿阿玛的匕首,然后……然后亮光一闪,就在这里了。”他越说越委屈,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要阿玛……要额娘……晖儿要回家……”他抱着小木马,哭得打起了嗝。

抓周?匕首?亮光?

林婉心里咯噔一下。她和丈夫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本能地排斥怪力乱神,但眼前这孩子哭得如此真实伤心,身上的衣服针脚细密、刺绣精美绝伦,绝非廉价戏服能比,怀里抱着的小木马更是雕工古朴,包浆温润,像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最重要的是,他那双眼睛里纯然的恐惧和迷茫,不似作伪。

“别哭别哭,”林婉压下心中的惊疑,拿出纸巾,轻轻擦去弘晖脸上的泪水和灰尘,“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阿姨和叔叔帮你找,好不好?”

“弘晖。”小人儿哽咽着回答,因为抽泣,名字说得有些含糊。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提起家族时的懵懂骄傲:“爱新觉罗·弘晖。”

“爱新觉罗?!”陈明猛地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大。林婉擦眼泪的手也顿住了。这个姓氏,配上这身装扮,这古怪的遭遇……

陈明的声音有些发干,他试探着,用更具体的称谓追问:“那……你阿玛,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弘晖挺了挺小胸脯,虽然还在抽噎,但语气肯定:“我阿玛是四贝勒,胤禛!”说完,他似乎被街对面一辆突然鸣笛的公交车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带着浓浓的不解和惊奇,指着那辆红色的公交车,“那个……那个铁马,为什么会自己跑?没有马拉它,也没有人推它,它为什么能叫那么大声?”

铁马?自己跑?

林婉和陈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城市公交车。但在这个自称来自“四贝勒府”、名叫“爱新觉罗·弘晖”的孩子眼中,那却是无法理解的怪物。

荒谬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两人的脊背。林婉是出版社的编辑,陈明是历史老师,他们对“胤禛”、“四贝勒”、“抓周”这些词背后的历史含义再清楚不过。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公历四月五日。农历呢?林婉迅速切换日历,手指微微发颤:农历二月二十六。

康熙三十九年……弘晖生于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十六……如果按农历算,今天,距离他的三岁生辰,正好过去十天。而他说,他是在“抓周”时来到这里的。

陈明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弘晖,你说你刚才在抓周?旁边还有其他人吗?比如……你刚才提到的大伯?”

弘晖虽然害怕,但记忆力很好,抽抽搭搭地开始数:“有阿玛,额娘,大伯,太子二伯,三伯,五叔,七叔,十三叔……十三叔还送了晖儿蝈蝈,会叫的!可是没拿住……”他又看了看怀里的枣木小马,“这个也是十三叔给的生辰礼,晖儿抓住了,带过来了。”语气里居然还有一丝小庆幸。

每多听到一个名字,林婉和陈明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太子二伯?三伯?五叔?七叔?十三叔?这些称呼,这些人伦关系……如果真是走失或恶作剧的孩子,这信息量也太精准、太“专业”了。

天色渐晚,街边的路灯“唰”地一下自动亮起,商铺的霓虹灯牌也开始闪烁跳动。弘晖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得一抖,尤其是看到不远处一个巨大的、不断变换颜色和图案的LED广告屏时,更是惊恐地往后缩,小手紧紧抓住了林婉的针织开衫下摆。

“别怕,那是灯,照亮的。”林婉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柔声安慰,同时轻轻将他抱了起来。孩子很轻,身上有股好闻的、淡淡的奶香和另一种类似檀香的气息。他的依赖和恐惧是如此真实。

“我们先带他回家。”陈明当机立断,低声道,同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投来的好奇目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婉点点头,抱着弘晖,陈明提起他们刚刚从超市采购的购物袋,快步朝不远处自家小区走去。弘晖趴在她肩上,小手搂着她的脖子,眼睛却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会自己发光的“柱子”(路灯),比戏台子亮堂无数倍、里面站着不动“人”的“大窗户”(商场橱窗),人们手里拿着的、会发光会出声的“小板子”(手机),还有路上那些穿着奇怪、露着胳膊小腿的行人……一切的一切,都猛烈冲击着他三岁稚童的世界观。

“阿……阿姨,”他小声问,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里是天宫吗?还是……皇玛法说过的,西洋罗刹国?”在他的认知里,只有传说中的仙境和遥远的泰西之地,才可能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

林婉脚步一顿,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紧了紧抱着孩子的手臂,柔声道:“这里不是天宫,也不是西洋。这里是北京。只是……和你来的那个北京,可能不太一样。”

弘晖听不懂。北京?他知道北京,就是皇玛法住的京城。可是京城哪有这样的路、这样的房子、这样的铁马?他把脸埋进林婉带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颈窝,闷闷地说:“晖儿想回家,想额娘香香的怀抱,想阿玛……”

林婉和陈明的家在一栋普通的六层居民楼里。当电梯门打开,弘晖看到那个狭小的、会自己开合的铁盒子(电梯)时,再次受到了惊吓,小手死死攥着林婉的衣服,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进去。

“别怕,这个叫电梯,能带我们很快上楼,不用自己爬楼梯。”陈明耐心解释,但显然超出了弘晖的理解范围。最后是陈明抱着他,林婉在一旁不断安抚,承诺进去后马上就能见到“很好玩的东西”,弘晖才紧闭着眼睛,颤抖着被抱进了电梯。

电梯启动上升的轻微失重感,又让弘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把脸深深埋进陈明肩头。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打开客厅顶灯开关的瞬间,弘晖“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忘了害怕。他指着天花板上那盏简洁的吸顶灯,眼睛瞪得溜圆:“夜明珠!好大的夜明珠!比宫里的还亮!还不用点灯油!”

林婉和陈明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们给孩子倒了温水,拿出超市买的牛奶和软面包。弘晖好奇地看着那些印着卡通图案的包装,却不敢伸手拿。直到林婉拆开一盒儿童牛奶,插上吸管自己喝了一口,又递到他嘴边,他才小心翼翼地含住吸管。

浓郁的奶香滑入喉咙,弘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才松开吸管,咂咂嘴:“甜!香!比……比牛乳好喝!”他又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方形纸盒。

“慢慢喝,还有。”林婉心里酸软,又递给他一小块撕掉包装的吐司面包。弘晖小心地咬了一口,松软微甜的口感让他眯起了眼睛。

接着是洗漱。当林婉拧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哗哗流出时,弘晖再次震惊了,他扒着洗手池边缘,踮着脚看:“水!水自己流出来了?这么清亮!不用太监从井里打吗?”对于按压式洗手液冒出泡沫,他更是惊奇地拍起了小手。

这一晚上,弘晖的每一声惊呼,每一个天真又切中要害的问题,都在不断印证着那个越来越清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他们给孩子洗了热水澡(对花洒和沐浴露又是一番惊叹),换上了陈明侄女留在这里的一套略显宽大的旧睡衣(浅粉色带小兔图案),然后将他安置在客房的小床上。

小床柔软舒适,铺着印有星星月亮的床单。弘晖抱着被洗净烘干、依旧带着木头清香的枣木小马,躺在完全陌生的被褥里,看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和陌生的吸顶灯,迟迟不肯闭上眼睛。尽管身体已经很累,但大脑被太多的新奇和恐惧填满。

“睡吧,弘晖。”林婉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哼着不成调的安眠曲,“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明天,明天阿姨和叔叔再帮你想办法,好不好?”

“阿姨,”弘晖在黑暗中眨了眨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和挥之不去的不安,“晖儿睡醒了,就能回家了吗?就能见到阿玛和额娘了吗?晖儿……晖儿有点想李嬷嬷了……”

林婉喉头一哽,鼻子发酸。她只能更轻柔地拍着他,低声道:“先睡觉,好不好?睡着了,说不定就能梦到阿玛和额娘了。”

也许是孩童身体容易疲惫,也许是这匪夷所思的一天耗尽了他的精力,又或许是林婉温柔的拍抚和哼唱起了作用,弘晖长长的睫毛终于缓缓垂下,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怀里紧紧抱着那匹来自三百多年前的枣木小马,沉入了梦乡。

林婉和陈明轻轻退出房间,关上门,两人在客厅沉默地对坐了许久。茶几上,那盏温暖的台灯映照着他们凝重困惑的脸。

“婉婉,”陈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他拿起那匹枣木小马,在灯光下仔细端详,“这雕工,这包浆,这木料的老旧程度……绝不像是新做旧的。还有他衣服的料子,我摸了,非丝非麻非棉,是一种……我说不出的织物,纹理极其细密均匀。”

林婉双手交握,指尖冰凉:“我查了。今天,农历二月二十六。如果……如果他真的来自康熙三十九年,而他的生辰是三月十六,那么‘抓周’礼,很可能就在十日前。时间对得上。”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飘,“而且,你听到他说的那些称呼了吗?太子二伯、三伯、十三叔……还有‘四贝勒胤禛’……这太具体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就算是有人教,也很难编造得如此合乎当时的宗室关系……”

陈明放下木马,揉了揉眉心:“还有他对一切现代事物的反应,那种震惊和茫然,是装不出来的。他看到水龙头流水的眼神,就像……就像真的第一次见到。”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夜未央。而客厅里,只有时钟规律的滴答声,以及那个安静的客房,和一个睡得并不安稳、偶尔在梦中呓语着“阿玛”的三岁小男孩。

一个他们理智拼命抗拒,却又将所有线索严丝合缝串联起来的结论,沉沉地压在他们心头。

这个孩子,爱新觉罗·弘晖,可能真的,来自三百多年前的大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