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盒事件像一道分水岭。之前苏明玉的捉弄还带着几分少女的任性甚至玩伴性质的残忍,而之后,则彻底变成了冰冷、尖锐的报复。
许墨宝脸上的红肿几天后才彻底消退,但那火辣辣的痛感仿佛烙在了他心里,时刻提醒着他犯下的“弥天大罪”。
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像一抹游魂,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苏明玉没有再提音乐盒,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
但这种刻意的忽视,比任何打骂都让许墨宝恐慌。
他宁愿她继续打他骂他,也好过这种将他彻底视为无物的真空。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许墨宝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食材,苏明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没叫他,只是走过去,拿起他刚刚洗好、准备下锅的一把小青菜,看了一眼,然后手腕一翻,整把菜就被丢进了旁边的泔水桶里。
“洗得不干净,有泥。”她声音平淡,没有怒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判定。
许墨宝看着那抹绿色沉入污浊,嘴唇动了动,没敢争辩一句“我洗了三遍”。他只是低下头:“我重洗,姐姐。”
“不用了。”苏明玉打断他,从冰箱里拿出另一份蔬菜,“看着你就倒胃口。今晚你别上桌吃饭了,等我们吃完,把碗洗了就行。”
不准上桌吃饭,这意味着他连作为这个家附属品坐在边缘的资格都被暂时剥夺了。
他喏喏地应了声:“好。”
这仅仅是开始。
苏明玉开始频繁地检查他的工作。
他擦过的地板,她会用手指抹一下,然后嫌恶地在他面前弹掉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晾晒的衣服,她会指责没有完全抻平,当着他的面扯下来扔回盆里要求重洗。
每一次,都伴随着冰冷的指令和轻蔑的眼神。
动手也变得频繁起来,不再是扇耳光那样带着强烈情绪的动作,而是更随意的、带着羞辱性质的肢体接触。
从他身边经过时,会用手肘“不经意”地重重撞一下他的肩膀;递东西给他时,会故意松手让东西掉落,在他弯腰去捡时,用脚尖轻轻踢一下他的小腿。
不疼,但那种被物化、被随意触碰的屈辱感,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骨髓。
“许墨宝,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种东西?”一次,在他默默替她背着沉重的书包跟在后面时,她忽然回头,脸上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像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见不得光,只敢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
他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你看你,连吵架都不会,被打也不敢还手。你活着到底有什么用?”她嗤笑着,“要不是我家收留你,你早就不知道烂在哪个角落里了。你得记着,你欠我们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许墨宝心里最脆弱、最自卑的地方。
他无法反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内心深处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需要不断偿还的债务。
他甚至开始主动寻求这种“惩罚”。当苏明玉长时间不理他时,他会故意犯一些小错,比如“不小心”把水洒在地上,或者“没注意”挡住了她的路。
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她带着怒意的一瞥或一句斥责,这反而能让他确认自己还在她的视野里,哪怕那视野充满了厌恶。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强度不断加码的折磨中,许墨宝对苏明玉的仰慕和依赖,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以一种更加病态的方式生长起来。
他将她的所有伤害都解读为自己应得的惩罚。
他在那本日记本里写道:
“姐姐今天骂我是老鼠。她说得对。我能留在她身边,做她的老鼠,已经很好了。只要她不赶我走,怎样都可以。”
一个在施加痛苦中确认掌控,一个在承受痛苦中感受存在,共生,愈发牢固。
音乐盒的碎片被苏明玉扫进一个空盒子,塞到了床底最深的角落,仿佛那是什么不堪回首的瘟疫。
她没有再提,但那种冰冷的隔阂,比任何责骂都让许墨宝窒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宣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急需做点什么来争取减刑,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先是跑遍了城里可能卖音乐盒的所有地方——百货商场、文具店、甚至是一些新开的、卖小工艺品的铺面。他磕磕巴巴地描述着那个音乐盒的样子:木头的,刻着小猫,会响《茉莉花》……但得到的回应永远是摇头。那种精致的手工物件,在90年代初的小城,几乎是绝版的存在。
绝望之下,他花光了苏母过年时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用的压岁钱,在百货商场柜台买了一个店里最贵的音乐盒。
那是塑料外壳的,亮粉色,一打开,就有一个穿着廉价亮片蓬蓬裙的小人旋转起来,发出刺耳且走调的《致爱丽丝》。
他把它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好,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在苏明玉心情似乎稍好的一个午后,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递到她面前。
“姐姐……”他声音微弱,带着恳求,“我……我买了一个新的……赔给你……”
苏明玉正靠在窗边看书,闻言,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他手中那个艳俗的粉色盒子上。
她的眼神先是漠然,随即像是被那刺眼的颜色和廉价的质感刺痛,迅速结冰,凝结成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厌恶。
她没接,甚至连碰都没碰一下。
“扔掉。”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许墨宝的心上。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补充道,语气轻蔑得像是在评价一件垃圾:“这种东西,也配和我的比?”
那一刻,许墨宝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个被彻底否定的塑料音乐盒一起,从内部发出了碎裂的声响,然后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他所有的努力,他倾其所有的奉献,在她眼里,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玷污。
他僵在原地,捧着那个音乐盒,收回来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苏明玉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书页,仿佛他只是空气,是扰人清静的一粒尘埃。
最终,许墨宝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默默地转身,拿着那个被宣判为垃圾的音乐盒,走出了她的房间。
他没有把它扔掉,而是将它藏在了自己床底下最深的角落,和他那个破碎的灵魂放在一起,日夜提醒着自己,他永远无法弥补,永远不配得到原谅。
他把自己活成了这个家里一道更沉默更卑微的影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那个有着苏明玉的空间里,获得一丝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