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00:09:28

时间滑入1993年的寒冬,春节的气氛渐渐浓了起来。苏家也忙碌着置办年货,扫尘祭祖。

这是许墨宝在苏家过的第一个春节,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和喜庆氛围,反而让他更加手足无措,感觉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年三十这天,苏母炸了满满一大盆肉丸子,金黄油亮,香气扑鼻。

这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许墨宝帮着打下手,眼睛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盆丸子,喉结悄悄滚动。

苏明玉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棉袄,像个年画娃娃,她瞧见了许墨宝那副想吃又不敢说的样子,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她拿了一个空碗,走到丸子盆前,慢悠悠地挑了五六个最大、炸得最漂亮的丸子放进碗里。

然后,她端着碗,走到许墨宝面前,故意用很随意的口气说:“喏,给你。”

许墨宝愣住了,看着碗里那些金灿灿的丸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姐姐……竟然主动给他这么多好吃的?

“傻站着干什么?”苏明玉把碗往他手里一塞,脸上带着一种施恩者的、略带不耐烦的神情,“趁热吃了。

看你那馋样,别到时候出去说我家里过年连肉丸子都不给你吃,平白坏了我家名声。”

她的话依旧带着刺,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或者是为了维护自家的面子。

但此刻,在许墨宝听来,那碗温热的、实实在在的肉丸子,比任何温言软语都更有分量。

他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碗,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他抬起头,看着苏明玉,眼眶有些发热,声音哽咽:“谢谢……谢谢姐姐。”

“快吃吧,废话那么多。”苏明玉别开脸,似乎不想看他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转身走开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许墨宝端着碗,没有立刻吃。他走到厨房角落,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个丸子,放进嘴里。外酥里嫩,肉香四溢,是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美味。

他吃得极慢,极仔细,仿佛要将这味道刻进灵魂里。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客厅里苏明玉红色的背影。她正在和父母撒娇,笑声清脆。

在他眼里,此刻的苏明玉,不仅仅是那个会捉弄他、嘲笑他的大小姐,更像是在这个合家团圆的、让他感到无比孤独的时刻,唯一一个,用她那种别扭的、带着刺的方式,给了他一点点“属于这个节日”的温暖的人。

哪怕她的初衷可能只是为了“不坏名声”,哪怕这温暖微不足道。但对他而言,这已是莫大的恩赐。

他吃完最后一个丸子,甚至连碗底油光都小心地舔干净了。然后,他站起身,更加卖力地投入到家务劳动中,心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感恩和一种更加复杂的仰慕。

在他的认知里,苏明玉是苛刻的,但她也会在他最卑微的渴望上,施舍下一点真实的甜头。

他觉得,能遇到这样的姐姐,已经是他灰暗人生中,最大的幸运了。

这个春节,因为那几个肉丸子,在许墨宝的记忆里,留下了一抹异常温暖、甚至带着光晕的色彩。

而那抹红色身影,也更深地烙进了他的心底。

除夕夜,吃过年夜饭,窗外已经零星响起了鞭炮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特有的年味。客厅的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热闹的背景音更衬得屋内暖意融融。

苏父苏母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节日的舒心笑容。苏明玉蹭在母亲身边,眼睛亮晶晶的,等着最重要的环节。许墨宝则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的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拘谨又期待。

“来,明玉,这是你的压岁钱。”苏母首先笑着拿出一个厚厚的、印着吉祥图案的红包,递给女儿,“新的一年,好好学习,平安快乐。”

“谢谢爸妈!”苏明玉欢呼一声,接过红包,捏了捏厚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接着,苏母又拿出一个同样崭新的红包,目光转向许墨宝,语气温和了些:“墨宝,来,这是你的。过年了,拿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当苏母将那个崭新的红包递过来时,许墨宝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又擦,仿佛怕手上的灰尘玷污了那份珍贵的礼物。

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捧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谢……谢谢叔叔阿姨。”声音是惯有的轻颤,但他这次鼓起勇气,抬起眼飞快地看了苏母一眼,又迅速低下,补充了一句细若蚊蚋却发自内心的话:“祝……祝叔叔阿姨,新年身体健康。”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朴实也最真诚的祝福了。

轮到苏明玉。当她拿出那个手工粗糙的红包时,许墨宝的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放大。他看着她,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惶恐,而是混杂了难以置信的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迹。

他接过红包的动作更加缓慢,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那个简陋的信封在他掌心轻飘飘的,他却觉得有千钧重。

“谢……谢谢姐姐。”他依旧道谢,但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柔软的哽咽。他紧紧攥着红包,指节凸出,仿佛要将它捂热。他低着头,目光黏在红包上,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腾——他想说“姐姐你真好”,想说“我以后一定报答你”,想说“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东西”——但最终,所有这些汹涌的情感,只化作了一句更加具体、并带着他全部忠诚的承诺:

“姐姐……我、我以后……都听你的。”

这句话,比任何华丽的感谢都更有分量。它不是一个卑微者的奉承,而是一个孤独者用尽力气递出的、唯一的忠诚誓言。

苏明玉被他这种过于郑重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即为了掩饰那瞬间的动容,她别开脸,用不耐烦掩饰:“知道了知道了,少肉麻了!”

那一晚,许墨宝将两个红包并排放在枕头下。苏父苏母的,他不敢动,那是需要存起来的恩情。而苏明玉给的那个,他在夜深人静时,就着窗外的月光,反复摩挲了无数次。

最后,他找来一张干净的旧作业纸,将这个小小的红包仔细地包好,藏在了自己唯一上了锁的旧铁皮铅笔盒最底层。

那不是钱,那是他的“护身符”,是他在这个广袤世界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微弱地“看见”和“连接”的证明。这份感动、感恩和仰慕,被他沉默地、隆重地收藏了起来,成为了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苦涩又甘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