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不过十岁光景,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朵绒球似的小花,身后还拽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
小姑娘撞了人也不怕生,反倒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他:“公子,你知道怎么去江南吗?”
萧烬瑜一怔,随即失笑。这京城到江南千里迢迢,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带着个更小的娃娃,竟想着独自寻路?
当时只觉得这孩子傻得没边,若不是撞上的是他,这般毫无防备地向陌生人问路,怕是早被人贩子盯上,拐去不知何处了。
“你要去江南做什么?”他耐着性子问道。
小姑娘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语气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叛逆:“家里的老妖婆规矩太多!吃饭要抿着嘴,走路不能蹦,连说话都要轻声细语,我才不要被她管束!”她说着,还用力攥了攥身后小男孩的手,“我要带弟弟去江南!”
萧烬瑜听得挑眉,心中竟生出几分异样的趣味。他见惯了宫中人的谨小慎微、言不由衷,却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离家出走”这般不讲理的事,说得如此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那眼底的澄澈与倔强,像一束猝不及防的光,刺破了他心中积郁的沉闷。
自那元宵灯会一别,东宫之中便多了个不服管束的小身影。
花扶月明明娇气的要命,偏生骨子里带着股野劲,今日爬树掏鸟窝,明日溜去御膳房偷点心,把东宫搅得热闹非凡。却也让他那颗常年紧绷的心,多了几分难得的松弛。
从前他始终不解,先帝那般雷厉风行的明君,为何会在李贵妃过世后性情大变,连朝纲都弃之不顾。
直到那日花扶月偷偷离宫,他才骤然懂了先帝当年的心境。原来当心中有了牵挂,连帝王的铁石心肠,都会生出软肋。
只是他与先帝终究不同,若她真出了半分差错,他绝不会学先帝那般沉溺哀恸、行所谓“仁政”。
而是会将所有可能伤害她、扰乱朝纲、以各种手段逼迫他的人,一一斩尽杀绝,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思绪回笼,他的目光落在御案上的世家名录上,眼底寒意更甚。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话在朝堂上流传了数百年,可不是空穴来风。
如今他的后宫,便是世家势力的缩影,贤妃出自沧澜慕氏,淑妃是青梧孟氏嫡女,徐昭仪是云渊苏氏家主的外孙女。
他的母后和现在的皇后就更不用说了,林家能够一门出两位皇后,不说是在世家里面拔尖的,但底蕴也绝对不差。
这些世家一边在地方笼络乡绅、兼并良田,靠着庄园经济与垄断贸易富可敌国;一边又将族中男子源源不断送入朝堂,从六部郎官到地方刺史,文官掌政、武将握兵,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权力网。
这些世家,便是他如今最大的隐患。
萧烬瑜望着案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水,指尖悬在杯沿迟迟未动。心烦的根源从来不是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而是那道两难的选择题。
既要平衡云渊苏氏、沧澜慕氏等世家势力,不得不选秀扩充后宫以安人心;又怕宫中人多眼杂,那些藏在温婉面孔下的算计,会扰了花扶月的清净,让她受半分委屈。
他静坐片刻,终究是按捺不住心底的牵挂,起身踱入内室。解下披风随手搁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躺回原位,伸手将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花扶月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鼻尖微微翕动,嘴角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俨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哪知晓他心头的千钧重担。
萧烬瑜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掌心抚过她柔软的发丝,眼底满是疼惜与坚定。
十年,他在心中默默立下誓言。以他如今的手段,辅以暗卫营的眼线网络,再借寒门官员的势力制衡世家。十年时间,足够他将这些盘根错节的隐患一一拔除,让这江山彻底清净。
可一想到这十年里,他只能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让她受着后宫规矩的束缚,看着他与其他世家女子周旋,萧烬瑜的心就像被针扎般难受。
次日花扶月醒来时,窗外的日头已爬得老高,暖融融的光透过窗棂洒在榻边,将锦被映得愈发柔软。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头便撞进萧烬瑜含笑的眼眸里,惊得一下子坐起身:“瑜哥哥?你都散早朝了?你见过大臣了吗?那岂不是快要中午了?””
萧烬瑜放下手中奏折,接过栀夏递来的贵妃规制的衣服,亲手帮花扶月穿衣。“不着急,时间还早!今日下朝便打发了所有大臣,什么正事都没办,就是想早点回来陪你。不然你这一回花家,哥哥岂不是要想坏了?”
“瑜哥哥的嘴真甜!”花扶月被哄得眉开眼笑,仰头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要不是怕瑜哥哥孤零零想我,我才不打算只住一夜呢,定要在家里多住日!”她心里本就没打算久留,却偏要把话说得这般讨喜,看着萧烬瑜眼中的笑意更深,自己也跟着乐呵起来。
“若是在京中想出门走动,切记多带些侍卫乔装跟着,最好换上男装。你这性子闲不住,省亲哪是真,想趁机逛遍京城才是本意。”萧烬瑜指尖勾着玉带,小心翼翼地帮她系在腰间,动作虽不及栀夏那般娴熟,却透着几分格外的认真,连眉梢都染着叮嘱的温柔。
花扶月乖乖抬着胳膊,任由他帮自己理平裙摆的褶皱,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点头如捣蒜:“瑜哥哥放心便是!我又不傻,定会护好自己,绝不给你添麻烦。”她眼底闪着雀跃的光,早已在心里盘算着要去尝尝上次没喝完的花酒,还要去看城西的杂耍班子。
“嗯,听话就好。”萧烬瑜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温热的耳廓,“一会儿先用了早膳再出宫,御膳房温着你爱吃的奶黄包和杏仁粥,不然这一路折腾,没到花家你就得喊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