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扇沉重的木门关上,隔绝了瘦猴逃窜的背影,唐芯紧绷的身体才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下来。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赢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带不来丝毫的喜悦。那不是胜利,只是一场短暂的休战,是用自己最不堪的处境,换来的一次苟延残喘。
【自保,是悬崖边上的舞蹈,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比,因为跳错了,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她知道,瘦猴绝不会就此罢休。一头被激怒的野狗,只会暂时退却,在暗处舔舐伤口,然后用更阴狠、更毒辣的方式反扑。
这个地下室,这个她唯一的栖身之所,已经从一个庇护所,变成了一个布满陷阱的战场。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个被摔得起了皱的练习本,和那支差点成为凶器的铅笔。她慢慢地、珍而重之地将它们捡起来,抚平,然后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她唯一的盔甲,也是她唯一的软肋。
从那天起,后厨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瘦猴不再用那种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眼神看她,也不再说那些下流的玩笑话。他变得沉默,但那份沉默,比之前的骚扰更让人窒息。他的视线像淬了毒的针,总是在唐芯最不经意的时候,从背后刺过来,阴冷,怨毒。
厨房,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战场。
唐芯洗碗的时候,一盆刚用过的、漂着厚厚油花的脏水会“不小心”泼在她脚边,溅得她裤腿上全是污渍。
她去拿洗洁精,会发现瓶子空了,而新的那一桶,被挪到了高高的货架顶端,她根本够不着。
胖老板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冲她发火,骂她动作慢,骂她洗的碗不干净,而这一切的源头,往往是瘦猴在老板耳边不咸不淡地抱怨一句:“老板,今天客人催得紧,后厨的碗快跟不上了。”
唐芯什么也不说。
她只是默默地换掉湿透的裤子,踩着凳子去够那桶洗洁精,在老板的咆哮声中把头埋得更低,手上的动作更快。
【忍耐,不是懦弱,而是将所有的羞辱和恶意,都当成磨刀石。刀刃越磨越薄,也越磨越利,只为等待出鞘的那一刻。】
她像一棵扎根在岩石缝隙里的野草,用最沉默的姿态,对抗着所有的风雨。她变得更加小心,更加警惕,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收起了所有柔软,只剩下满身的尖刺。
她工作的效率高得惊人,每一个碗都洗得锃亮,摞得整整齐齐,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可以指摘的借口。
可这样的紧绷,耗费了她全部的精力。
每晚回到地下室,她都累得像一滩烂泥,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黑暗中,她强撑着翻开那本破旧的练习册,眼前的字母却在跳舞,变成一个个模糊的鬼影。
她太累了。
身体的疲惫,精神的戒备,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她看着那张被她压在枕头下的夜校招生简章,“知识改变命运”五个字,在黑暗中像是一句无情的嘲讽。
她需要钱,需要尽快攒够额外生活费,逃离这个地方。
可光靠洗碗,一天十块钱,太慢了。她必须想别的办法。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滋长。
第二天,等厨房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胖老板在柜台后算账时,唐芯走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走到那个肥胖的、刻薄的男人面前。
胖老板抬起眼皮,不耐烦地问:“干嘛?还没到发工资的时间!”
唐芯攥紧了拳头,指甲掐着掌心的肉,用疼痛来维持镇定。“老板,”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想……我想多干点活。”
胖老板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多干点活?你一个洗碗的,还能干什么?”
“打烊后,我可以把整个厨房和前面的大堂都打扫干净,地拖了,桌子擦了,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好。”唐芯语速很快,生怕自己一泄气,就再也说不出口,“您第二天早上来,什么都不用收拾,直接就能开张。”
胖老板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他当然知道每天打烊后的烂摊子有多麻烦,他老婆为此抱怨过无数次。如果有人愿意干,他当然乐意。
“你想加多少钱?”他一针见血地问。
“五十块。”唐芯报出了一个数字,“一个月,多给我五十块。”
胖老板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五十?你怎么不去抢?三十!一个月三十,多一分都没有!爱干不干!”
三十块。
用每天至少额外两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去换三十块钱。
屈辱和酸涩涌上心头,但唐芯没有丝毫犹豫。
“我干。”她低声说。
【尊严,在生存面前,是奢侈品。你可以暂时将它丢在地上,任人踩踏,但你心里必须清楚,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把它捡起来,擦拭干净。】
交易达成了。
唐芯的生活,变得更加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
当瘦猴他们骂骂咧咧地收工回家时,她的战斗才刚刚进入下半场。她要一个人,面对整个餐厅的狼藉。油腻的地面,沾满菜渍的桌子,还有厨房里那些需要彻底清洗的灶台和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馊水和油烟混合的怪味,但唐芯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因为,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没有了胖老板的咒骂,没有了瘦猴阴冷的目光。
她可以一边拖地,一边在心里默背单词。她可以把抹布当成黑板擦,在油腻的灶台上,用手指画出数学公式的形状。
打扫完后,她会奖励自己十分钟。
她会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借着街边路灯投进来的昏黄光线,拿出她的铅笔和本子,飞快地记下今天所有记住的知识点。
那十分钟,是她一天当中,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是她从地狱的泥潭里,拼命伸出手,触碰到天堂的一角。
她离那个三百块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然而,她以为的安全,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忘了,被逼到墙角的恶犬,是会不顾一切地咬人的。
那是一个雨夜。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店里最后一个客人在十点半才走,唐芯送走骂骂咧咧的胖老板和老板娘,锁好门,开始了她每天的“加时赛”。
她打扫完厨房,又仔细地把大堂的地面拖了两遍,直到地砖能映出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影。
做完这一切,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她疲惫地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从口袋里掏出宝贝似的本子和铅笔,就着窗外的路灯光,开始争分夺秒地学习。
“Future。”
她在本子上,轻轻写下这个单词。未来。
她的未来,就在这支铅笔的笔尖下,在这一个个被她记住的单词里。
就在这时,饭店的门,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唐芯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她闪电般地将本子和铅笔塞进口袋,心脏狂跳地望向门口。
老板回来了?还是老板娘忘了什么东西?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黑影,带着一身的酒气和雨水的湿冷,摇摇晃晃地挤了进来。
不是老板。
是瘦猴。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狰狞。他显然是喝多了,脚步虚浮,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坐在窗边的唐芯。
唐芯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绝境,是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漆黑的囚笼,唯一的钥匙,握在魔鬼的手里,而他只想用它来剜你的心。】
“我……我还以为……你早走了……”瘦猴打着酒嗝,一步步向她逼近,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感。
他反手关上了门,落了锁。
“咔哒”一声,隔绝了整个世界。
唐芯站起身,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玻璃窗,退无可退。
瘦猴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巨大的身影将那点可怜的灯光完全挡住,把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酸臭味,扑面而来,让唐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不是很能耐吗?啊?”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你不是会告状吗?”
“你以为……老板给你加三十块钱,你就能上天了?”
“小贱人……跟我装……”
他伸出手,一把抓向唐芯的肩膀。
唐芯猛地侧身,躲开了。
瘦猴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更加恼羞成怒。“还敢躲!”
他再次扑了上来,这一次,他堵死了唐芯所有的退路。
唐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在课堂上晕倒的自己,只剩下母亲冰冷的遗体,只剩下父亲冷漠的背影。
不。
她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
在瘦猴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唐芯的眼睛里,迸发出一股惊人的狠厉。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后退,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抓起了桌上那个沉重的、用来放筷子的不锈钢筷子筒,朝着瘦猴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