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萦在厢房稍作休息,将那张小心宁贵嫔的纸条焚毁。
她整理好情绪,重新挂上从容得体的微笑,由玉竹扶着,再度回到了灯火辉煌、丝竹绕梁的赏荷宴主位。
赵瑾珏见她回来,立刻投来关切的目光,见她神色如常,才稍稍安心,伸手将她扶坐在自己身侧。
宴席依旧热闹,妃嫔命妇们言笑晏晏,但谢萦敏锐地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比之前更加复杂地落在自己身上。
而与此同时,在远离喧闹水榭的一处偏僻假山后。
宁贵嫔谢淑宁独自立于阴影中,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池水,眼神空洞而绝望。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夜令人窒息的一幕——
【回忆】
秋阑宫内殿,灯火幽暗。
谢峻负手而立,脸上再无平日伪装的和蔼,只有冰冷的威胁。
他逼近无法言语的谢淑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别以为成了哑巴,躲在宫里就能安然度日!谢萦那个丫头,如今是铁了心要查旧案,要跟我们二房过不去!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包括你那个还在府里苟延残喘的娘!”
谢淑宁浑身颤抖,惊恐地摇头,泪水无声滑落。
谢峻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听着!想办法,让她‘意外’消失!落水、滑倒……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你做得干净,没人会怀疑到你一个哑巴头上!”
他甩开她的手,如同丢掉一件垃圾。
否则……你知道后果。
你娘,还有凝冬,都会给你陪葬!”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谢淑宁的心脏。
她不想杀人,尤其那个人是谢萦,是她的妹妹啊,性命相胁,她别无选择。
她抬起泪眼,望向水榭方向那个被众人环绕、明艳照人的身影,眼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她不能亲自动手,那太明显,赏荷宴人多眼杂,她可以借刀杀人,可以祸水东引……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宴席上那些对谢萦怀着明显嫉妒与敌意的人——婉妃、还有其他几个依附庄妃、惯会捧高踩低的嫔妃。
或许……可以利用她们?制造一场混乱,一场针对谢萦的“意外”。
而自己,只需要在关键时刻,提供一个微不足道的“助力”,或者……保持沉默。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却又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出路。
她紧紧攥住了袖中那个药包,这是父亲给的工具。
据说能吸引某些喜香的毒虫,虽不致命,却能引起骚乱,若用在有孕之人身上……
谢淑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
为了母亲,为了凝冬,她必须这么做。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丝,重新戴上那副温顺怯懦的面具,刚从假山走出,就被人迷晕。
兰影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精准地捂住谢淑宁的口鼻,将谢淑宁同凝冬托到永安宫。
片刻后,兰影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谢萦旁边。
“娘娘,事情已办妥。”
她轻轻“嗯”了一声。
赏荷宴也终于在看似平静中结束。
然而,或许是白日里精神高度紧张,又或许是连日心力交瘁。
刚回到永安宫不久,一阵强烈的不适感便汹涌袭来,小腹传来撕裂般的坠痛,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玉竹……”
谢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鬓发,几乎无法站立。
“娘娘!”
玉竹与兰影慌忙将她扶至榻上。
赵瑾珏闻讯疾驰而来,见到谢萦痛苦蜷缩的模样与裙摆上迅速蔓延的刺目鲜红,他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恐慌如巨浪般将他淹没。
“太医!传太医!!”
他嘶吼着冲上前,紧紧握住谢萦冰冷颤抖的手。
“萦儿!坚持住!朕在这里!”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面色死灰,跪地颤栗不止。
“陛下……娘娘……此乃血崩急症,龙嗣……臣等……回天乏术啊……”
尽管太医全力施救,那生命的流逝感却无法阻挡。
剧烈的疼痛与巨大的悲伤将谢萦吞噬,她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意识模糊中,破碎的记忆如同决堤洪水,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原主谢萦形销骨立,赤红着双眼,死死揪住眼前玄色龙袍的衣襟,声音破碎如杜鹃啼血。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你知道那碗安胎药有问题!你为什么不管?!为什么不杀了她们?!赵瑾珏!那是你的骨肉!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赵瑾珏紧抿薄唇,面容僵硬如石雕,任由她疯狂地捶打质问,甚至在她力竭滑倒时,他终究未曾弯腰,未曾辩解,最后决然转身,将她绝望的留在冰冷的宫殿里。
“孩子……我的孩子……”
昏迷中的谢萦发出痛苦的呢喃,泪水潸然而下。
“萦儿!”
赵瑾珏看着她,心如刀割。
就在这时,高公公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
里面正是之前宁贵嫔谢淑宁送给谢萦的那个安神香囊。
身后跟着太医院院正,院正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下。
“陛下!娘娘!臣等奉命彻查娘娘小产缘由,仔细查验了娘娘近日所用之物……发现……发现这宁贵嫔所献的香囊之中,除了明面上的安神药材外,还混入了极其隐秘的微量‘碎骨子’粉末!此物药性阴寒,常人佩戴无碍,但于孕妇……尤其是体质敏感者,会悄然损伤胎元,导致胎动不安,甚至……滑胎小产!”
“什么?!”
赵瑾珏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那个香囊,眼中瞬间爆发出滔天怒火与难以置信的杀意。
“谢、淑、宁!!”
高公公紧接着禀报,语气带着后怕。
“奴才在宁贵嫔身上,找到了此物。”
他呈上一个小药包。
“太医验过,此物散发的气味,极易吸引毒蛇!”
证据确凿!香囊暗毒,引蛇香包,无不指向谢淑宁处心积虑谋害皇嗣!
“好!好一个蛇蝎毒妇!”
赵瑾珏气得浑身发抖,将那些证物狠狠摔在地上。
“朕竟被她那副柔弱无助的模样骗得团团转!来人!传朕旨意,宁贵嫔谢氏……”
他盛怒之下,“挫骨扬灰”几欲出口,目光却猛地触及床上谢萦那空洞而苍白的侧脸。
想到她是谢萦的三姐。想到谢萦醒来后若知他如此对待其姐……他硬生生将最残酷的惩罚咽了回去,改口道。
“……宁贵嫔谢氏,谋害皇嗣,罪证确凿,即日起削除封号,褫夺位份!但……念其终究是皇后亲眷,暂留其全尸,收押于慎刑司杖刑,严加看管!一切……等皇后娘娘凤体康复后,再行定夺!”
“奴才遵旨!”
高公公领命而去。
赵瑾珏回身,紧紧抱住毫无反应的谢萦,声音充满了无力与痛楚。
“萦儿,是朕失察……让你受了这般苦楚……”
谢萦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整整两日,永安宫如同被无形的阴霾紧紧包裹,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
皇后小产、龙嗣夭折,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结了宫阙往日的喧嚣。
这两日里,皇帝赵瑾珏如同一头负伤的困兽,在极致的悲痛与暴怒之间来回撕扯。
太医院数名太医因“救治不力”被投入大牢;当日随侍的宫人侍卫稍有疏忽嫌疑的,皆被重责鞭笞;内务府凡与谢淑宁有过往来的人员也受到了严厉申饬。
整个后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风暴眼的中心,赵瑾珏除了必须处理的朝务,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谢萦榻前。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低唤她的名字,眼底布满骇人的红丝,下颌绷紧,胡茬凌乱,往日的帝王威仪被深深的憔悴、悔恨与一种近乎恐惧的担忧取代。
他看着榻上之人气息微弱,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种仿佛下一刻就会失去她的感觉,比丧子之痛更让他肝胆俱裂。
第三日破晓,当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窗纸,谢萦眼睫剧烈颤动,终于从漫长的黑暗深渊中挣脱,缓缓睁开了双眼。
意识逐渐清晰,身体深处那空荡冰冷的触感。
孩子……她的孩子……真的没有了。
这个认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碾得粉碎。
泪水无声涌出,起初是寂静的滑落,随即,那被昏迷压抑了两日的、铺天盖地的悲痛如同火山喷发,汹涌决堤。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那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了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灵魂的恸哭。
“不——!我的孩子!把他还给我——!”
她哭喊着,双手死死攥住身下冰冷的锦缎,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剜心剔骨般的剧痛。
昏迷中那些不属于她、却又无比清晰的记忆碎片,如同鬼魅般再次闪现。
原主那绝望到极致的质问,皇帝沉默却如寒冰般的背影……
那些画面与此刻她失去孩子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如同在她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让她分不清此刻的痛,究竟是源于现在,还是叠加了过往那未曾愈合的伤痕。
“萦儿!萦儿你醒了!”
赵瑾珏见她睁眼,先是涌上巨大的狂喜,随即被她这崩溃绝望的哭声骇得心胆俱裂。
他慌忙上前,试图将她拥入怀中安抚。
“别哭,看着朕,是朕不好,是朕没有护住你们……”
可谢萦完全沉浸在那无边无际的悲伤与混乱的记忆回响中,她用力推开他的触碰,仿佛他是那痛苦的一部分。
眼泪如同滂沱大雨,怎么也止不住,她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那哭声里浸透了失去骨肉的钻心之痛。
赵瑾珏被她推开,僵在原地,看着她悲痛欲绝、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心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灼烧。
他再次尝试靠近,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恳求:
“萦儿,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朕保证……”
“所有害你的人,朕都已严惩,朕绝不会饶过他们……”
“你想要什么,告诉朕,天上的星星朕也为你摘来……”
“求你了,别这样哭,朕的心都要碎了……”
然而,任何言语在此刻都失去了力量。
谢萦只是绝望地哭着,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都在此刻流尽。她哭得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由白转青。
赵瑾珏再顾不得她的推拒,强行将她颤抖不止、冰冷的身躯紧紧搂入怀中。
用自己温热的胸膛贴着她,大手笨拙却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一遍遍重复着。
“哭吧,哭出来……朕在这里陪着你,一直都在……”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啜泣。
最终,心力交瘁的谢萦在他怀里,因极度的悲伤和身体的虚弱,再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只是那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眉头紧紧锁着,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那深重的痛苦。
赵瑾珏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
他为她掖好被角,用指腹极轻地拭去她眼角眉梢的湿意。
他坐在床边,凝视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容颜,心中充满了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刺骨的疼痛。
“睡吧,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