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李嫔那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宫殿,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回永安宫的宫道上。
赵瑾珏刻意放慢了脚步,与谢萦并肩而行。
他侧目看去,见她微垂着眼睫,唇线紧抿,脸上没了平日那份或狡黠或慵懒的神采,只余一片沉静的漠然。
他以为她是被方才李嫔的污蔑和那摊鲜血惊着了,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焦灼与怜惜。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语气是罕见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萦儿,告诉朕,是不是吓到了?可有哪里不适?”
他甚至伸手,想要去探她的额头。
谢萦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抬起眼,眸中并无惊惧,反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寒意的了然。
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涩。
“臣妾没事。只是……只是觉得可悲。”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层叠的宫墙飞檐,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
“为了构陷臣妾,她竟然连自己腹中尚未成形的骨肉都可以轻易舍弃……那也是一条性命啊。在这宫里,难道人命,尤其是孩子的命,就如此轻贱,可以随意拿来当作争权夺利的筹码吗?”
赵瑾珏闻言,心中微微一震。
他看着她眼中那份并非伪装出来的悲凉与厌恶,知她并非因自身被诬而恐惧,而是因这宫廷的黑暗与残忍而心寒。
他沉默片刻,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入掌心,力道坚定。
“是朕不好,让你见到这些腌臜事。”
他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意味。
“这宫里确有诸多不堪,但朕在,绝不会让人伤你分毫。至于那等毒妇,自有宫规处置,你不必为她的话烦心。”
然而,谢萦脸上的沉郁并未因他的安慰而散去,依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赵瑾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莫名发紧。
他沉吟一瞬,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
“罢了,既然宫里让你不快,朕今晚带你出宫去散散心,可好?”
“出宫?”
谢萦猛地转过头,眼中的阴霾瞬间被惊讶和一丝亮光驱散。
“嗯。”
见她有了反应,赵瑾珏唇角微勾。
“今夜民间有‘游花神’的盛会,很是热闹,朕带你微服去看看。”
“游花神?那是什么?”
谢萦果然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迫不及待地追问,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低沉。
见她如此,赵瑾珏心下稍安,便耐心解释起来。
“是民间祈求百花盛开、谷物丰收的习俗。今夜城里会扎起巨大的花神像,由人抬着巡游,百姓们会跟着队伍,手持花灯,载歌载舞,祈求花神庇佑。街市上也会有各种杂耍、卖小食的,比平日热闹许多。”
他描绘的景象鲜活有趣,谢萦听得入神,脑海中已然浮现出灯火如龙、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
她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
“听起来太有意思了!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去?天怎么还不黑啊!”
看着她瞬间恢复活力、如同孩童般盼着年节的模样,赵瑾珏不由失笑,方才因李嫔之事带来的阴霾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他握紧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语气带着纵容。
“急什么?总要等朕处理完政务,天色暗下来,才好悄悄带你出去。安心等着便是。”
“嗯!”
谢萦用力点头,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仿佛已经等不及要投入那宫墙之外的烟火人间了。
天色刚刚染上墨蓝,星子还未完全点亮,谢萦的心就已经像被猫爪子挠过似的,坐立难安。
她胡乱扒拉了几口晚膳,便将忙着要给她卸钗环的玉竹推到一边,只带着兰影,脚下生风地就往乾元殿赶。
高公公守在殿外,见她这般急切,了然地躬身低笑。
“娘娘,陛下尚在批阅奏章,奴才……”
“不用通传了。”
谢萦摆摆手,放轻脚步,自己掀开明黄色的锦帘溜了进去。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满室暖黄。
赵瑾珏端坐在龙案后,眉宇微锁,正执朱笔在一份奏折上批注,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听到细微的动静,他头也未抬,只淡淡道:“自己找地方歇着,朕很快。”
谢萦“哦”了一声,乖觉地蹭到窗边的贵妃榻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搁在那儿的话本翻看。
起初她还记得保持安静,奈何话本写得实在有趣,她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赵瑾珏笔尖一顿,抬眼望过来,见她蜷在榻上,笑得像只偷吃了鱼干的猫儿,眉眼弯弯,烛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了层柔光。
他那因政事而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几分,他无奈地摇摇头,重新埋首卷宗。
谢萦笑够了,见他还在忙,眼珠一转,索性捧着话本,蹬掉绣鞋,盘腿坐好,清了清嗓子,用夸张的语调念起里头一段酸掉牙的才子告白。
“‘小娘子若是不依,小生便、便投了这相思河去……’”
她的声音清亮,在寂静的殿内显得尤为突兀。
赵瑾珏手腕一抖,一滴朱墨险些滴落。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萦儿……”
谢萦见他终于有反应,立刻丢开话本,赤着脚跳下地,几步跑到龙案前,双手撑着桌面,眼巴巴地催促。
“陛下,您还有多少呀?再不出门,花神娘娘都要回家睡觉啦!”
“快了。”
赵瑾珏拿她没法,只得重新提笔,批阅的速度明显加快。
谢萦就趴在桌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朱笔,行云流水地写下批注,那专注的侧颜在烛火下愈发显得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她看着看着,竟一时有些怔住。
啧,这男人,不说话不生气的时候,还真是……怪好看的。
赵瑾珏批完最后一本,搁下笔,刚松了口气,一抬头,就见谢萦正盯着自己出神,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点罕见的迷蒙和……欣赏?
他正要开口,却见谢萦忽然凑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另一只手的手指竟轻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
学着她刚才看的话本里的纨绔子弟,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戏谑道。
“这位公子,生得如此俊俏,不知可否赏脸,陪小女子一同去游个花神会呀?”
赵瑾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调戏”弄得一愣,随即失笑,眼底漾开真实的愉悦。
他顺势握住她那只作乱的手,轻轻捏了捏,语气带着纵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顽皮,走吧,再耽搁下去,怕是真要错过热闹了。”
他扬声唤高公公进来。
“陛下,娘娘,一切已安排妥当。”
两人在高公公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来到西侧宫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候在那里。
钻进车厢,里面已备好两套寻常衣物。
赵瑾珏换上了一身靛蓝色暗纹锦袍,取下龙冠,只用一根青玉簪束发,顿时从威严的帝王变成了清贵儒雅的翩翩公子。
谢萦也利落地换上鹅黄衣裙和月白比甲,散了繁复的发髻,简简单单绾了个髻,插了支小珠钗,活脱一个灵动娇俏的富家小姐。
换装完毕,谢萦看着眼前长身玉立、风姿卓然的“蓝衣公子”,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心里嘀咕:这人模人样的,倒是挺能唬人。
赵瑾珏将她的小眼神尽收眼底,唇角微勾,伸手拉住她。
“看够了?该出发了。”
马车碌碌,驶出沉重的宫门,将那片金碧辉煌的牢笼暂时抛在身后。
车外,市井的喧嚣声、叫卖声、欢笑声隐隐传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谢萦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流光溢彩的街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之前的郁闷早已一扫而空。
宫外的世界,我来了!她在心里欢呼。
马车在一条较为宽敞的街口停下,赵瑾珏先一步下车,随即转身,极为自然地朝车内的谢萦伸出手。
谢萦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双脚刚一踏上这宫外的青石板路,便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长街两侧,店铺林立,檐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暖光流淌。
小贩的吆喝声、杂耍摊位的喝彩声、行人络绎不绝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派鲜活热闹、生机勃勃的市井画卷,与宫中那压抑的寂静截然不同。
谢萦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花香和淡淡火硝味,让她兴奋地几乎要雀跃起来。
她目光流转,很快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是妙龄少女、端庄妇人,还是垂髫小儿,甚至一些年轻男子,鬓边或发髻上都簪着一朵或几朵新鲜的时令花卉。
“陛下,你看!”
她扯了扯赵瑾珏的袖子,指向那些簪花的人,眼睛亮晶晶的。
“他们都戴了花!”
赵瑾珏顺着她所指看去,唇角含笑。
“嗯,‘游花神’旧俗,簪花以示敬奉,亦求好运。”
“我们也戴!”
谢萦立刻来了兴致,不由分说便拉着他挤向一个专卖鲜花的摊位。
摊位上,各色鲜花堆叠如山,香气扑鼻。
谢萦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她拿起一朵开得正盛的粉色芍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恶作剧般的笑意,将它簪在了赵瑾珏束发的青玉簪旁。
靛蓝长袍,俊朗面容,鬓边却斜斜簪着一朵娇艳的芍药,这组合着实有些突兀又好笑。
赵瑾珏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想阻止,但低头看到她笑得狡黠又明媚的模样,那点不自在便化作了纵容,无奈地摇了摇头,任由她胡闹。
“好看!”
谢萦退后一步,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然后,她在花堆里翻找片刻,选了一朵洁白胜雪、边缘带着些许颓靡淡红的荼蘼花,递到赵瑾珏面前。
微微侧过头,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松松挽起的发髻,声音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娇嗔:“该你帮我了。”
赵瑾珏看着她递来的荼蘼,眼神微动。
他接过那朵花,指尖温热,动作略显生疏却极其轻柔地将花茎插入她的发间,固定在那支小珠钗旁。
洁白的花朵映着她乌黑的云鬓和微红的脸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摊主是个机灵的中年妇人,见状连忙笑着奉承。
“哎呦!这位公子和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感情真好,瞧着就让人羡慕!”
谢萦被说得脸颊绯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莫名甜丝丝的。
赵瑾珏眼中也漾开笑意,随手抛给摊主一小块碎银。
“不必找了。”
离开花摊,谢萦更是如同出了笼的鸟儿,每个小摊都要凑上去瞧一瞧。
卖泥人的、吹糖人的、耍猴戏的、卖各色零嘴小吃的……她看得眼花缭乱,兴致高昂。
看到新奇的就买,糖葫芦、豌豆黄、玲珑小巧的面人……没走多远,跟在后面扮作随从的侍卫手里就已经拎满了大包小包。
赵瑾珏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因为一串糖葫芦而眉开眼笑,因为一个滑稽的猴戏而拍手叫好,那鲜活灵动的模样,是他在深宫之中从未见过的。
他手中,还拿着她刚才啃了两口就说太甜、转而塞给他的那个小兔子糖人,那糖人在灯火下晶莹剔透,映着他略显无奈却温和的眉眼。
在这喧闹的市井之中,他们仿佛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璧人,只剩下眼前这片刻的烟火人间,与掌心交汇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