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10:15:53

林小山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浮沉了不知道多久。

最后那段时间,疼痛已经变得模糊,只有妹妹那双眼睛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七岁时崇拜地跟在他身后叫“哥”的眼睛,十七岁时看着他搬出家门时冷漠的眼睛,三十七岁在他病床前最后出现时,那深不见底、连恨都倦了的眼睛。

“要是那天……”

这句话成了他意识里最后的回响。

然后,世界突然有了温度。

不是ICU恒温空调那种干燥的热,是带着柴火烟味、人体汗味、老旧棉被味的,稠得化不开的暖。耳边传来“滋滋”的电流杂音,接着是字正腔圆的广播声: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

林小山猛地睁开眼。

糊着旧报纸的房梁首先映入眼帘。报纸是《人民日报》,日期栏赫然印着:1985年10月17日。旁边贴着几张已经发黄的奖状——“五好社员林建国”“生产突击手周桂兰”……最边上那张小小的“识字比赛第一名:林小禾”,还是新贴上去的,浆糊印子都还没干透。

他呼吸一滞,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像要挣脱出来。

这是……老屋?

他们家1992年就搬离了靠山屯这间祖屋,因为自己老是在这里总梦见血。后来房子卖给了邻居,再后来听说塌了一半。

可现在,它完好地包裹着他。

林小山颤抖着抬起手。这双手——年轻,粗糙,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和细小的裂口。这是他十八岁那年冬天,每天劈柴、挑水、跟着父亲学剥兽皮的手。不是后来在建筑工地上被钢筋水泥磨得变形的手,更不是病床上枯瘦如柴、插满管子的手。

“哐当——”

院里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

接着是打气筒有节奏的“嗤——嗤——”声,橡胶轮胎被一点点充盈的闷响。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林小山瞬间浑身血液倒流。

他几乎是滚下炕的。

土炕边缘糊着的牛皮纸被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掺着麦秸的黄泥。地上那双军用胶鞋头对头摆着,鞋帮洗得发白,母亲用麻绳细细缝过开裂的地方。他蹬上鞋,棉袜子脚后跟有个补丁,磨得皮肤发痒。

推开里屋那扇裂了缝的木板门时,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堂屋景象扑面而来。

墙上挂着月份牌,美女图下面印着“沈丘县供销社宣”。八仙桌上摆着竹壳暖壶、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红字“农业学大寨”。灶台边,母亲周桂兰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四十岁还未有多少皱纹的脸。锅里冒出白汽,带着土豆和豆角炖在一起的、质朴的香气。

而门外院子里——

父亲林建国背对他蹲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肩膀宽阔,腰背挺直。他正给那辆“永久”牌二八大杠打气。自行车后座上,用麻绳固定着一个碎花布缝的坐垫。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挎包,鼓鼓囊囊的,露出两个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的边角。

一个穿着红棉袄、扎两个羊角辫的小小身影,正抱着个布口袋坐在门槛上。她低着头,小声地、磕磕绊绊地念着什么。

“……白、白桦叶子像、像手掌,红、红松叶子像、像针……”

林小禾。

他七岁的妹妹。还没经历家庭变故,没被生活压弯脊梁,没学会用冷漠包裹自己的妹妹。

林小山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酸涩直冲眼眶。

就在这一刻,林建国打完了气,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转头朝屋里喊:“桂兰,我给小禾装了两块饼子,晌午要是赶不回来,让孩子在外婆家吃……”

话没说完,他看见了僵在堂屋门口的大儿子。

父子俩的目光在清冷的晨雾中对上了。

林建国皱了皱眉。这个儿子自从高中没考上、回家务农后,整天阴沉着脸,干活也提不起劲。今天本来该他送妹妹去二十里外的柳树沟外婆家——昨天就说好的。可看这刚睡醒的模样,怕是又要找借口推脱。

果然,林小山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周桂兰从灶间探出身,手里还拿着烧火棍:“小山起来了?赶紧洗把脸,吃了早饭好送你妹……”她话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前世,就是这一刻。

他因为前夜和父亲吵架——父亲说他“眼高手低,种地嫌累,打猎怕苦,将来有什么出息”——赌气躺在床上装睡。听着父亲失望的叹息,听着母亲小声的劝说,听着妹妹在外头等了又等,最后父亲无奈地说“算了,我去”。

然后就是一辈子的悔恨。

林小山猛地吸了口气。

那口气穿过鼻腔,带着北方深秋早晨特有的清冽,混合着柴火烟、泥土和远处山林的气息,直冲肺叶。

他动了。

不是走向脸盆架,而是径直穿过堂屋,一步跨过高高的木门槛,走进院子里。晨霜在泥地上留下浅浅的白痕,踩上去有细微的碎裂声。

林建国看着他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把打气筒靠墙放好。

林小山停在父亲面前。他比父亲矮半个头,需要微微仰视。这个角度,他能看见父亲鬓角新生的几根白发,能看见那双因为常年瞄准而总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此刻映着自己的脸——年轻、惶惑,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爸。”

他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今天我去送。”

院子里静了一瞬。

灶膛里柴火“噼啪”爆了一声。

坐在门槛上的林小禾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没听懂。

周桂兰手里的烧火棍“啪嗒”掉在地上。

林建国愣了片刻,眉头皱得更深:“你说啥?”

“我说,”林小山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胸膛深处凿出来的,“今天,我送小禾去外婆家。”

他伸出手,没等父亲反应,就握住了那辆二八大杠冰凉的车把。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脏,却让他更加清醒。

这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清晨。

林建国盯着儿子看了好几秒。这孩子今天不对劲——眼睛里没有往日那种混着不甘和懒散的浑浊,而是清亮得像山涧的水,底下却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沉重的东西。

“你知道路?”父亲最终只问了这么一句。

“知道。”林小山点头,“过三道梁,经独木桥,走老沟渠,看见那棵歪脖子老松树就往右拐,再走五里地就是柳树沟。”他流畅地说出这条前世在噩梦里走过千百遍的路。

这下连林小禾都听懂了。她抱着布袋站起来,小声说:“哥、哥送?”

“嗯,哥送。”林小山看向妹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太久没笑了,肌肉有些僵硬。

周桂兰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那、那让你哥送也好……建国,你腿上的旧伤这几天不是又疼了吗?少走点山路。”

林建国摸了摸右腿。确实,当年在部队落下的伤,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他再次看向儿子,语气缓和了些:“路上当心。过了独木桥那段路窄,推着车走。晌午前要赶到,你外婆等着呢。”

“哎。”林小山应着,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独木桥。

就是那里。

他推着车转向妹妹:“小禾,上车。”

小姑娘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最后抱着布袋小跑过来,熟练地侧坐在后座绑着的垫子上。林小山等她坐稳,把军绿色挎包从车把上取下,斜挎在自己肩上。

“妈,饼子我带上了。”

周桂兰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回屋,很快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铝制饭盒:“这里头是酱黄瓜和炒鸡蛋,路上饿了和你妹分着吃。”她把饭盒塞进挎包,又压低声音,“你爸昨天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脾气……”

“妈,我知道。”林小山打断她,声音很轻,“以前是我不懂事。”

周桂兰眼睛蓦地红了,别过头去挥挥手:“快走吧,趁日头还没高,凉快。”

林建国从屋里拿出一件半旧的军大衣:“山里风硬,带上。”顿了顿,又补充,“要是……要是路上觉得不踏实,就折回来。爹去送也成。”

这句话,前世他没有说。

林小山接过还带着父亲体温的大衣,摇摇头:“不用。我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黄土院墙爬着枯掉的牵牛花藤,墙角堆着整齐的柴垛,鸡窝里传出母鸡“咕咕”的声音,晾衣绳上飘着打补丁的床单。父亲站着,母亲扶着门框,都看着他。

这是他们一家四口,还完整、还有温度的时刻。

“走了。”

他右脚一蹬地,自行车轮碾过地上的霜痕,轧出两道清晰的印子。车轮转动时,轴承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出村的路要经过代销点。墙上用白灰刷着标语:“只生一个好”“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几个早起排队打酱油的妇人看见他,交头接耳:

“哟,小山送妹妹啊?”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小山没应声,只是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婶子没什么恶意,只是村里的日子太单调,谁家有点事都能成为谈资。

自行车驶过最后一座土坯房,前方就是进山的路了。

土路变成碎石路,又渐渐被落叶覆盖。两旁的白桦树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干直指灰蓝色的天空。远处层峦叠嶂,山尖上还戴着昨晚留下的薄雪。

林小禾在后座轻轻晃着腿,又开始背她那套自编的“树叶歌谣”:

“杨、杨树叶子哗啦啦,像、像好多小巴掌在拍手……”

声音细细的,在山路上飘散。

林小山听着,握紧车把。

他知道,再往前三里地,会经过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父亲在那里藏了备用工具。

他也知道,独木桥就在前方两个山头之后。

而那群改变了一切的狼——

他抬头看向远处山梁。

浓雾正在散去,但更深的山林里,雾气依然像乳白色的河流,在沟壑间缓缓流淌。

这一次,他不会只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