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6:37:40

晒谷场的阴风渐渐散去,残留的腥气却久久未散,与泥土的湿气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被救的孩童已经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哭声渐歇,只是身体仍不住地发抖。村民们围在四周,看着跌坐在地、嘴角染血的佛图澄,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

佛图澄靠在石碾子上,缓缓闭上眼,胸口的闷痛一阵紧过一阵。刚才仓促催动咒力带来的反噬远比他预想的严重,四肢百骸像是被拆开重组一般,酸软无力,连呼吸都带着牵扯般的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咒力已近枯竭,西域的画面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闪回,小妹的哭声与刚才孩童的哭喊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大师,你撑住!”小石头蹲在他身边,眼眶通红,笨拙地想扶他,却又怕碰伤他,只能焦急地搓着手,“我这就去给你拿草药!”

“等等。”佛图澄睁开眼,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轻轻摇头,“我没事,歇会儿就好。”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李秀才捧着《邢州三渊志》,快步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显然也被刚才的诡奴袭村吓得不轻,但镜片后的眼神却依旧带着几分执拗,扫过在场的村民,最终落在佛图澄身上。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李秀才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晒谷场瞬间安静了几分,“这诡奴来得蹊跷,绝非偶然。”

村民们纷纷看向他,有人忍不住问道:“李秀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洗肠渊的邪祟作祟?”

“自然是邪祟作祟,但这邪祟,为何偏偏在这位西域大师到来之后,愈发猖獗了?”李秀才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木框眼镜,目光直指佛图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看,这诡奴,根本就是因他而来!”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刚才还对佛图澄满是感激的村民,脸色瞬间变了,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眼神里的感激渐渐被疑虑取代。

“李秀才,你可不能乱说!”刚才被救孩童的母亲急忙开口,抱着儿子往前一步,“大师救了我儿的命,怎么会是他引来的邪祟?”

“妇人之见!”李秀才皱起眉头,语气带着几分不屑,“你只看到他救了人,却没看到他来之前,洗肠渊虽有异动,却从未有诡奴敢直接袭村!”他举起手里的《邢州三渊志》,“古书记载,邢州乃古邢族圣地,依托达活泉龙气自成一方天地,邪祟不敢轻易造次。可这位大师带来的是西域术法,异域之力扰动本地龙气,才让洗肠渊的诡气失控,引来诡奴袭村!”

他的话条理清晰,又搬出了古籍记载,让不少村民动了心。有人忍不住点头:“好像是这么个理,大师没来之前,村里虽不太平,却也没这么凶险。”

“是啊,西域来的术法,说不定真的冲撞了本地的龙气……”

“那我们怎么办?要是他一直留在村里,是不是还会有更多邪祟来?”

质疑声越来越多,刚才还围在佛图澄身边表达感激的村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与他拉开了距离。那份刚刚萌芽的信任,在李秀才的一番话下,摇摇欲坠。

小石头气得脸都红了,猛地站起来,指着李秀才大喊:“你胡说!大师是好人,他拼了命救了人,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小孩子懂什么?”李秀才冷哼一声,“我这是为了全村人的安危!古邢族的文脉传承,岂能容异域术法随意扰动?这位大师或许并非有意,但他的到来,确实给村里带来了灾祸!”

“你就是偏见!”小石头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转头看向村民,“你们都看到了,大师为了救那个弟弟,吐了血!他怎么可能引来邪祟?”

村民们面面相觑,有人面露难色,有人依旧满脸疑虑。王老栓站在人群中间,脸色复杂。他看着佛图澄苍白的脸和嘴角的血迹,想起刚才诡奴袭村时的凶险,心里满是愧疚,可李秀才的话又让他不得不担忧——万一真的是异域术法扰动了龙气,那以后村里岂不是永无宁日?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佛图澄看着眼前的乱象,心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他早就料到,村民的信任脆弱不堪,偏见一旦生根,便难以拔除。就像当年西域战乱后,那些幸存的人,也总有人怪他没能护住更多人,怪他的术法没能抵挡得住战火。

他缓缓撑着石碾子,想要站起来,却因身体虚弱,踉跄了一下。小石头急忙扶住他,哽咽道:“大师,你别理他们,我们走,不在这个村子待了!”

佛图澄摇了摇头,站稳身体。他看着围在四周的村民,看着那些充满疑虑的眼神,又看向一脸笃定的李秀才,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来邢州,并非有意扰动龙气,只是为了探查诡气异动。”

“空口无凭!”李秀才立刻反驳,“你的西域术法与我邢州龙气本就相冲,古籍早有记载,异域之力入圣地,必引灾祸!你若真为村民着想,就该立刻离开邢州!”

“离开?那洗肠渊的诡气怎么办?”有村民忍不住问道,“万一以后还有诡奴袭村,谁来保护我们?”

“这是我们邢州自己的事,自然有古邢族的传承可以应对,轮不到外人插手!”李秀才语气激动,“我祖上世代整理《邢州三渊志》,记载了无数驱邪之法,只是一时未能找到破解之策,并非没有办法!”

他说着,翻开手里的古籍,指着上面的文字:“你们看,这里记载着‘护族符文’,只要我们找到符文阵眼,就能彻底封印洗肠渊的诡气,根本不需要借助异域术法!”

村民们凑过去看,却大多不识字,只能听李秀才讲解,脸上的疑虑又深了几分。有人忍不住说:“既然李秀才有办法,那我们何必留着外人,引来更多灾祸?”

“是啊,让他走吧,我们自己想办法!”

“可他救了孩子……”有人小声反驳,却很快被淹没在一片“让他离开”的呼喊声中。

小石头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们忘恩负义!刚才要不是大师,那个弟弟就被邪祟抓走了!现在你们却要赶他走?”

没人回应他的质问,村民们要么低着头,要么看着佛图澄,眼神里满是复杂。他们并非真的忘恩负义,只是在未知的恐惧和眼前的安稳之间,选择了他们认为更稳妥的方式——赶走可能带来灾祸的外来者。

佛图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他想起西域的村落,当年他也是这样,拼尽全力想要保护族人,却最终没能留住任何人,还被幸存者质疑。历史,似乎总是在重演。

他抬手,轻轻摩挲着腕间的西域小木牌,牌面上“阿爷”的刻痕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触感。阿爷当年曾对他说:“释法者的使命,是守护,而非强求他人信任。信与不信,皆是他们的选择,你只需做你认为对的事。”

佛图澄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他看着村民们,缓缓开口:“我可以离开。”

这话一出,晒谷场瞬间安静下来。小石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大师,你……”

“但洗肠渊的诡气未除,诡奴还会再来。”佛图澄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离开后,你们若能找到李秀才所说的护族符文,自然最好。若不能,诡奴再次袭村,伤及无辜,我虽不在,却也于心难安。”

他转头看向李秀才:“你说古籍有记载,可你寻了这么久,为何未能找到阵眼?古邢族的传承,并非只在书本上,更在‘守护’二字。”

李秀才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确实翻遍了古籍,找到了关于护族符文的记载,却始终找不到阵眼的位置,刚才说的话,不过是情急之下的逞强。

佛图澄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村民:“我可以暂时离开村落,住在村外的破庙。在你们找到破解之法前,若诡奴再来,我仍会出手相助。等诡气彻底清除,我自会离开邢州,绝不逗留。”

这个提议,让村民们陷入了沉默。既赶走了“可能带来灾祸”的外来者,又保留了一份应对诡奴的保障,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王老栓终于抬起头,看着佛图澄苍白的脸,心里的愧疚越来越深。他走上前,低声道:“大师,是我们对不住你。村外的破庙条件简陋,我让人给你送些被褥和草药过去。”

佛图澄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我住惯了。”

李秀才看着这一幕,脸色更加难看,却也没有再反驳。他知道,自己目前确实没有破解诡气的把握,让佛图澄留在村外,也算是留了一条后路。

村民们也松了口气,没人再喊着“让他离开”,却也没人再上前表达感激,只是默默地让开一条路,让佛图澄离开。

小石头紧紧跟在佛图澄身后,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大师,他们太过分了,我们真的要住在破庙吗?”

佛图澄点了点头,声音温和:“破庙很好,清净。”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那些村民一眼。信任的建立需要千辛万苦,崩塌却只在一瞬间。他不怪这些村民,恐惧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他们只是在恐惧中,做出了最本能的选择。

只是,那份刚刚在邢州感受到的暖意,似乎在这一刻,又渐渐冷却了下去。

走在回破庙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佛图澄的脚步依旧虚弱,每走一步,胸口都传来一阵闷痛,嘴角的血迹又渗出了些许。他能感觉到,体内的诡气反噬越来越严重,若不尽快调息疗伤,恐怕会影响后续的破诡。

小石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又急又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跟在他身边,时不时扶他一把。

“大师,你别难过。”小石头小声说,“我信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帮你找爷爷,帮你破解邪祟。”

佛图澄低头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好。”

回到破庙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佛图澄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开始调息。小石头坐在他身边,默默守护着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破庙外,村落的灯火渐渐亮起,透着温暖的烟火气,却与破庙内的清冷格格不入。佛图澄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孩童笑声,还有村民们隐约的交谈声,那些声音很近,却又很远。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加艰难。没有村民的信任,没有足够的资源,还要应对洗肠渊的诡气和随时可能再来的诡奴。但他没有退路,也不想退路。

西域的旧憾已经无法弥补,他不能再让邢州的村民,重蹈西域的覆辙。哪怕不被信任,哪怕只能住在简陋的破庙,他也要守住这片土地,守住那些无辜的生命。

佛图澄握紧掌心的小木牌,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更加清醒。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咒力在慢慢恢复,虽然缓慢,却带着坚韧的力量,就像他此刻的信念——无论前路有多难,他都会坚持下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王老栓独自一人来到晒谷场,看着佛图澄刚才坐过的地方,久久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掏出儿子的旧物——一块磨得光滑的木牌,轻轻摩挲着,心里满是纠结。他既怕佛图澄带来灾祸,又感激他救了孩童,更担心自己再也找不到失踪的儿子。

李秀才则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翻看着《邢州三渊志》,眉头紧锁。他并非真的想赶佛图澄走,只是对异域术法的偏见和对古邢文脉的执念,让他无法接受一个外来者插手邢州的事。可佛图澄的话,却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执着于书本上的传承,是不是已经忘了,传承的本质,是守护。

夜色渐深,破庙内一片寂静。佛图澄的调息还在继续,小石头趴在他身边,渐渐睡着了,嘴里还小声呢喃着“爷爷”“大师”。

洗肠渊的方向,再次传来一丝微弱的诡气波动,像是在酝酿着下一次的侵袭。而这场关于信任与偏见、守护与恐惧的拉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