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咽了口唾沫,喉结在干燥的喉咙里滚了一下,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香案上那个半人高的琉璃沙漏,琉璃壁通透得像凝固的月光,里面的金沙安静地沉在底部,泛着细碎的微光,仿佛刚才那缕淡金色的光芒融入其中,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觉。
可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契约簿上悄然隐去的金色小字,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这不是幻觉。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翻开爷爷留下的那本泛黄账本。账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某种兽骨笔蘸着朱砂写就,其中一页被反复摩挲得纸页发毛,上面记载着典当仪式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以掌为引,以声为咒,逆转沙漏,契成愿遂。
林时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碎胸腔,他攥紧拳头,掌心沁出的冷汗濡湿了账本的纸页。他抬头看向站在当铺中央的孟瑶,女孩正茫然地摩挲着自己的指尖,眼神里带着一丝空洞的困惑,嘴里喃喃自语:“好奇怪……我刚才想画一朵桐花,却怎么也想不起花瓣的弧度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林时的心里。他想起账本末尾那行被刻意涂抹的字迹,隐约能辨认出“代价”两个字,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时缓步走到香案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琉璃沙漏的顶端。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那是一种带着古老气息的寒意,像是从时光的缝隙里流淌出来的,冻得他指尖微微发麻。他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按照账本上的记载,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些晦涩难懂的咒语。
那些字句拗口又古怪,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语言,林时念得磕磕绊绊,声音都在微微发颤。可每念出一个字,他都能感觉到沙漏里的金沙轻轻震颤一下,仿佛在回应着他的声音。
“以时为契……以愿为凭……典当……生效。”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林时咬着牙,猛地转动了沙漏。
“哗啦——”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当铺里炸开,像是打碎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林时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沙漏里的金沙,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姿态,开始逆流。原本沉在底部的金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一颗颗、一粒粒地往上飘,顺着狭窄的瓶颈,慢悠悠地流向顶端。阳光透过当铺的雕花窗棂,洒在金沙上,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芒,像是无数条金色的小蛇,在琉璃壁里蜿蜒游动。
这一幕,瑰丽得让人窒息,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时,当铺里的所有钟表,突然发出一阵整齐划一的“滴答”声。
林时猛地回头,只见满墙的座钟、挂钟、怀表,那些停摆了不知多少年的指针,竟在这一刻,齐齐跳动了一下。指针划过表盘的声响不大,却像是敲在人心尖上的鼓点,沉闷而有力,震得人耳膜发疼。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窗外的老巷里,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钟鸣。
先是巷口那家老字号钟表店的落地钟,发出“咚”的一声悠长回响,紧接着,巷子里家家户户的时钟像是被唤醒了一般,钟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高音的、低音的、清脆的、沉闷的,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诡异的交响乐。
原本寂静无声的老巷,瞬间被密密麻麻的钟声填满。
当铺里的孟瑶,像是被这阵钟声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她原本茫然的眼神,彻底变得空洞,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怀里的画板掉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像是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得可怕。
林时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的愧疚和恐惧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他想冲过去喊她,想伸手摇晃她的肩膀,可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当铺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孟瑶的手机。
手机在她的口袋里震动着,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颊。孟瑶像是被这阵铃声惊醒了一般,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口袋,过了好半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慢吞吞地掏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短信,发件人是“艺考招生办”。
孟瑶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条短信。
下一秒,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沙漏里的金沙停止了流动,窗外的钟声也戛然而止,当铺里的钟表指针,再次停在了午夜零点的位置。
林时看着孟瑶,看着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她的眼眶一点点泛红,看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手机屏幕上,砸出一朵朵细碎的水花。
“通了……通了……”孟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时,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嘴角却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艺考办说,补录通道临时开放了!我可以报名了!我可以参加艺考了!”
她的笑容明亮得像是雨后的阳光,驱散了当铺里大半的阴霾。林时看着她,悬着的心终于缓缓放下,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可这份喜悦,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孟瑶的笑容,突然一点点僵住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的狂喜渐渐被困惑取代。她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一个圈,像是在勾勒一个轮廓,可画到一半,她的手就停住了。
“可是……”孟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茫然的失落,“我刚才想,等会儿就去老巷写生,画下那些桐花和瓦檐。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下笔了。”
她抬起头,看向林时,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那些以前烂熟于心的笔法,那些调色的技巧,好像一下子……全忘了。我看着我的手,觉得好陌生。”
林时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他猛地回头,看向香案上的沙漏。
沙漏里的金沙,已经完全逆流到顶端,正顺着瓶颈,缓缓地、无声地往下流淌。阳光洒在金沙上,那光芒却不再耀眼,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这一刻,林时终于明白。
时间典当铺,从来都不是什么实现愿望的圣地。
它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却也能悄无声息地,夺走你最珍贵的东西。
震撼、喜悦、愧疚、恐惧……无数种情绪在他的心头翻涌,最终凝结成一片沉甸甸的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看着孟瑶抱着画板,跌跌撞撞地跑出当铺,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谢谢”,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来。
当铺里,只剩下林时一个人。
沙漏里的金沙还在缓缓流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落在耳朵里,不再悦耳,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在寂静的午夜,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