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店里的香火味,第一次让林砚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心。
他瘫在柜台后面的破旧藤椅里,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又潦草拼凑起来。从西郊回来后,他直接来了这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老陈给的那个薄一些的信封扔在柜台上。王胖子打开看了一眼,默默收好,给他倒了杯热到发烫的浓茶。
“见到了?”胖子压低声音问,眼睛不住地瞟向门外,仿佛仄巷的阴冷会顺着街道爬进来。
林砚点点头,双手捧着粗瓷茶杯,滚烫的杯壁熨着掌心那片冰凉的青灰,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见到了。骨头……送过去了。”
他没说细节,没提那根肋骨握在手里时海啸般的情感冲击,没提周桂芳那双盛满绝望和卑微希望的眼睛,更没提离开仄巷时墙角阴影里那个诡异的轮廓。有些东西,说出来就像打开了阀门,恐惧和无力感会把人淹没。他需要维持一个“还能应付”的表象,至少在自己彻底崩溃之前。
王胖子也没多问,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浓重乌青。“你气色更差了。那老头不是说,送完能‘减缓’吗?”
“是减缓了。”林砚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却只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可能……原来跑得像百米冲刺,现在改成慢跑了吧。”他试着感受了一下,记忆被“剜去”的那种尖锐头痛和瞬间空白,出现的频率似乎确实低了一些,但并没有停止。而且,一种新的、更隐晦的不适正在滋生。
就像老陈说的,“回响”。
在旅馆等待的那两天,尤其是在送骨回来后的这个晚上,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模糊的一瞥。他开始“看到”一些连贯的片段,感受到一些清晰的情绪。
此刻,捧着热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他眼前就毫无征兆地闪过一幅画面:一双枯瘦但稳定的手,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正捏着一根极细的钢针,针尖穿着暗红色的丝线,在一匹光滑如水的月白色绸缎上,灵巧地穿梭、起伏。针脚细密均匀得惊人,仿佛不是缝纫,而是在绸缎上刺绣某种无声的韵律。那绸缎的质感,冰凉、柔滑,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沉静光泽。他能“感觉”到手指摩擦过绸缎的触感,能“闻”到丝线穿过时带起的、极淡的浆洗气味。
紧接着,是另一种触感——木头的纹理。坚硬,微凉,带着年轮的起伏。那双手(还是那双手吗?感觉更年轻些)握着一把刻刀,正在一块色泽温润的黄杨木上细细雕琢。刻的是……一朵半开的玉兰?刀锋划过木质的纤维,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木屑卷曲着落下,散发出清新的木头香气。有一种全神贯注的宁静,和一种……温柔的期待。
“砚子?林砚!”
王胖子的声音像隔着水幕传来。林砚猛地一颤,眼前的幻象如同被惊扰的倒影,瞬间破碎消失。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还坐在藤椅里,手里的茶已经没那么烫了,掌心被杯壁烙出清晰的红痕,覆盖在青灰印记上。
“你怎么了?叫你几声都没反应,眼神直勾勾的,吓我一跳!”王胖子凑近了看他,脸上是货真价实的担忧。
“没事……就是有点累,走神了。”林砚含糊道,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那双手的感觉如此真实,那份专注于针线、于雕刻的宁静如此真切,仿佛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无数遍。可他这辈子连扣子都缝不好,更别说雕刻。
这是谁的记忆?周桂芳的?不,不对。那是一个女人绝望的母亲,她的记忆里应该只有药罐、眼泪、和女儿日渐衰弱的呼吸。这双手的主人,平静,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匠人的虔诚和……爱意?
“你手上这玩意儿,”王胖子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青灰上,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又大了?还长出这些纹路……像蜘蛛网似的。”
林砚低头看去。确实,那青灰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手掌,边缘那些细密的、蛛网般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颜色也更深,像是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洇开。而且,在掌心正中的位置,隐约形成了一个极其模糊、难以辨认的扭曲图案,像某个古老的符咒,又像某种不祥的烙印。
“老陈说,这是‘债契’,也是标记。”林砚放下茶杯,握了握拳,那片青灰区域的皮肤有种异样的紧绷感,仿佛下面的血肉正在发生某种缓慢的变化。
“债契……”王胖子念叨着,脸色变幻,忽然压低声音,“林砚,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或者说梦话了?”王胖子的表情有些古怪。
林砚心里一紧:“我说什么了?”
“听不清,嘀嘀咕咕的,但有几个词……挺清楚。”王胖子舔了舔嘴唇,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好像在说……‘针脚要密’、‘领口要收’、‘苏姑娘喜欢玉兰’……还有什么‘料子不够了’……”
针脚要密。领口要收。苏姑娘喜欢玉兰。
这几个词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林砚的脑海,与他刚才“看到”的幻象碎片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月白色的绸缎,缝纫的手,雕刻玉兰的手……苏姑娘?是那个穿月白旗袍的“苏晚娘”吗?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这不是简单的“回响”。这似乎指向了更具体、更个人的记忆。难道这些碎片,不是来自他收取的骨头,而是来自……他自己?他“忘了”的某个前世?
荒谬的念头让他头晕目眩。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可能是……太累了吧,胡思乱想。”他勉强对王胖子解释。
王胖子将信将疑,但也没再追问,只是嘟囔道:“反正你小心点。我总觉得,沾上仄巷的事,就像掉进了一个蜘蛛网,越挣扎缠得越紧。你现在……已经陷得很深了。”
何止是深。林砚觉得,自己半个人可能都已经在网的另一边了。
接下来的两天,林砚没回自己那个冰冷空旷的出租屋,就在王胖子店里的阁楼凑合。遗忘仍在缓慢而坚定地进行。他忘了自己第一份工作的直属上司长什么样,忘了高中暗恋过的女孩的名字,甚至有一次对着手机通讯录里“妈”的号码,愣了几秒,才将那串数字和“母亲”这个概念联系起来。这种剥离感越来越强,他开始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一种旁观者的疏离。
而那些“回响”却越发汹涌。不仅仅是画面和触感,开始有了声音,有了温度,有了更清晰的情绪。
他“听到”过老式留声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声音有些失真,但唱腔婉转。他“感觉”到指尖被针扎破的细微刺痛,和随即放入口中吮吸的血腥味。他“闻”到过一种极其馥郁、甚至有些呛人的脂粉香气,混合着陈旧木头的味道。有一次,他在给王胖子帮忙整理货架时,手指无意间拂过一匹用来做寿衣衬里的白色丝绸,那冰凉柔滑的触感,竟让他瞬间恍惚,仿佛自己正站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面前是铺开的月白绸缎,耳边有一个温柔又带着一丝骄纵的女声在说:“陈师傅,腰身这里,再收一寸,要最时兴的款式。”
陈师傅?
他姓林,不姓陈。
可那声“陈师傅”响起时,他心底涌起的,却是一种熟悉的、带着恭敬和些许紧张的回应感。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他自己的记忆在流失,陌生的记忆在涌入。他像是站在一条逐渐模糊的边界线上,一边是正在崩塌的“林砚”的世界,另一边是弥漫着旧绸缎、脂粉香和未知阴影的领域。他拼命想抓住“林砚”这边的一切,可手指却不断滑脱。
掌心的青灰印记,那蛛网般的纹路,已经蔓延到了手腕。皮肤下的紧绷感变成了轻微的、持续的麻痒,有时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脉搏的搏动,与他自己心跳的频率截然不同。
第三天傍晚,老陈约定的时间到了。
林砚感觉自己像一件即将被送上流水线的物品,麻木地做着准备。王胖子这次坚持要送他到仄巷附近,用他的话说,“至少在外面有个接应”。林砚没有反对。多一个人,哪怕只是在巷口,也像多了一根与“正常”世界相连的细线。
夜幕降临,两人再次踏入那片被遗忘的老城区。仄巷口,那盏白灯笼准时亮起,光晕比上次似乎又黯淡微弱了些,在深秋的夜风里瑟瑟摇晃,像垂死之人的最后一点余光。
“小心。”王胖子在巷口停下,拍了拍林砚的肩膀,手心里全是汗,“有事……就喊。我就在这儿。”
林砚点点头,转身独自走进那条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巷。脚步声空洞地回响,怀里的那个浅灰色空布袋(老陈上次给的,让他这次用)随着步伐轻轻拍打着身体。这一次,他不再有第一次的恐惧和第二次的沉重,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成了仄巷体系的一部分,一个移动的、收集执念的容器。这个认知让他恶心,却又无力挣脱。
木门虚掩,烛光昏黄。老陈依旧坐在案后,似乎永远保持着那个姿势。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目光先落在林砚脸上,停留片刻,又滑向他垂在身侧、自然蜷起的手掌。看到那片蔓延到手腕的青灰和清晰的蛛网纹路时,他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那皱纹深得像是刀刻。
“看来,‘回响’不小。”老陈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了些。
“嗯。”林砚不想多谈这个,“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老陈从案下取出那卷宣纸地图,在案上摊开。这一次,他指向了城南一片老居民区,靠近一条几乎干涸的旧河道。“骨主,姓郑,郑木生。一个老木匠,七十多了。住在河沿胡同十七号,门口有棵老槐树的那家。”
“他要送什么骨?”
“一节指骨。”老陈的指尖在地图上那个位置点了点,“右手,食指,第一节。”
指骨。又是手指。林砚想起自己送出的第一件东西,那截温润的、承载着母亲祝福的指骨。这一次呢?
“他的执念是什么?”
“亡妻。”老陈言简意赅,“结婚四十年,妻子三年前病故。他思念成疾,近乎癔症。认为妻子并未真正离开,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他。他愿意献出一节指骨,换取……让妻子的‘痕迹’留得更久一些,或者,让他能更‘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林砚默然。与周桂芳那种向外迸发、充满行动力的绝望母爱不同,这是一种向内坍缩、沉浸于回忆的痴念。听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冲击力,但那种绵长入骨、渗入生活每一个缝隙的思念,恐怕同样沉重,甚至更加粘稠,难以摆脱。
“取骨日?”
“他准备好了。就今晚,子时之前。”老陈看着他,“记住规矩。活人取骨,心甘情愿。你只收骨,不问缘由,不涉因果。尤其是这种……执念于亡者的。生与死的界限,是仄巷最大的禁忌,也是最深的漩涡。一旦被卷入,你身上的‘债’会以你想不到的速度加重。”
林砚心头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陈将一个新的、颜色稍深、袋口系着褐色丝线的布袋递给他。“用这个。郑木生是木匠,指骨常年与木头打交道,沾染了‘木气’,需用此袋收敛,以免‘木气’冲散执念,也避免‘木气’与你身上的‘巷债’相冲。”
林砚接过布袋,触手比上一个更粗糙些,有种类似树皮的质感。
“去吧。子时前,带骨回来。”
没有多余的叮嘱,也没有报酬的许诺。一切都成了既定程序。林砚收起布袋和地图,转身离开。
走出铺子,巷子里的黑暗似乎更浓稠了。白灯笼的光只能照亮门前一小片,再往外便是深不见底的墨色。他快步向外走,想着郑木生,想着亡妻,想着指骨,试图用这些具体的任务细节驱散脑海中那些不断翻涌的、关于月白绸缎和玉兰雕刻的陌生碎片。
就在他即将走到巷口,已经能看到外面街道隐约投来的、被高墙切割成狭窄一条的路灯光晕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那叹息声很轻,很飘忽,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穿过层层叠叠的时空传来。带着无尽的哀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不是老陈的声音。老陈的声音干涩平淡,没有这样婉转的、属于女性的幽怨。
林砚的后颈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停下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回头——
但最后一刻,他死死咬住了牙关,脖子僵硬得像块石头。不回头!仄巷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回头!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
他强迫自己抬起像灌了铅一样的腿,一步,又一步,机械地朝着巷口的光亮走去。背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那声叹息的余韵,像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后颈。
直到彻底踏出巷口,被王胖子一把拉住,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和实实在在的“人”的气息,林砚才感觉自己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了?脸白得跟纸一样!”王胖子急问。
“没事……快走。”林砚声音沙哑,拉着王胖子,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仄巷口,直到汇入相对热闹些的街道,才稍稍放缓脚步,但心脏仍在狂跳。
那声叹息……是谁?
他不敢深想。
河沿胡同在城南,是一片尚未被拆迁浪潮彻底吞没的老街坊。房子低矮,巷道狭窄曲折,路面是坑洼不平的石板,两旁歪歪斜斜地挤着各种自建的小厨房、杂物棚。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煤烟和淡淡河道淤泥的气味。生活气息很浓,但与仄巷那边死寂的废墟感不同,这里还有一种顽强的、属于市井的生机。
找到十七号并不难。门口那棵老槐树枝叶虬结,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大片摇曳的阴影。房子是砖木结构的老平房,木门老旧,但门楣窗棂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能看出昔日工匠的手艺。此刻,窗户里透出温暖的、橙黄色的灯光,在这片杂乱的老街区里,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林砚站在门口,深吸了几口带着煤烟味的空气,试图平复依旧紊乱的心跳和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幻象余波。然后,他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人,身材干瘦,背微微佝偻,但骨架很大,能看出年轻时的高大。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皮肤松弛,布满老年斑,但手指异常粗大,指节突出,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缝里却嵌着洗不掉的、深色的木屑痕迹。脸上皱纹密布,像是用刻刀深刻出来的年轮,但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有种老年人少有的清亮,只是那清亮里,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
“是……陈老先生派来的人?”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期不与人多交谈的滞涩感。
“是,郑师傅吧?我姓林。”林砚尽量让语气平和。
郑木生点点头,侧身让开:“进来吧,林师傅。”
屋子里的景象,让林砚瞬间怔住了。
这几乎不像一个独自生活的老人之家,更像一个……精心维护的、关于另一个人的纪念馆。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老式的家具,桌椅柜橱,都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但擦拭得光亮,边角圆润。墙上挂着几个相框,里面是黑白或褪色的彩色照片,主角都是一对男女,从年轻到年老。年轻时的郑木生高大英俊,身旁依偎着一个眉眼温婉、笑容羞涩的姑娘;年老的照片里,两人都已白发苍苍,但依旧紧紧靠在一起,老太太的眼里依旧有光。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里的每一个平面——桌子、柜子、窗台、甚至墙角专门钉的架子上——都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雕。有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有含苞待放的花朵,有简洁的碗碟杯盏,还有更多……是人像。同一个女人的木雕像,从青春少艾的辫子姑娘,到温婉沉静的少妇,再到白发慈祥的老妪。有的只有巴掌大,有的则有一尺来高。雕刻的技法说不上多么高妙绝伦,但极其用心,每一刀都充满了感情,尤其是那些面部神态,或嗔或笑,或沉思或眺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眨眨眼,开口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木料香气,是陈年的松木、樟木、还有淡淡的檀香味。没有中药的苦涩,没有消毒水的刺鼻,只有木头、灰尘、和阳光晒过被褥的、温暖洁净的味道。
但在这片过于洁净、过于“完整”的温暖宁静之下,林砚却感觉到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空旷。就像一幅精美绝伦的画,画中一切完好,唯独最重要的那个人,被生生挖走了,只留下一个边缘过于清晰、触目惊心的空洞。
“坐,林师傅。”郑木生指了指一张擦拭得发亮的旧木椅,自己则在对面一张摇椅上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最大的一幅照片,那是他和妻子金婚时的合影,两人穿着喜庆的中式衣服,笑得见牙不见眼。“桂芬她……最爱干净,也最喜欢我雕这些小玩意儿。”他喃喃地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摇椅扶手上轻轻摩挲,那里似乎也被常年摩挲得格外光滑。
“郑师傅,陈老先生说,您……”
“我知道,我知道。”郑木生打断他,转过头,清亮的眼睛直视着林砚,那里面没有周桂芳那种火山喷发般的绝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的哀伤,“一根指骨,右手食指。我这辈子,用这双手,给桂芬打过衣柜,雕过梳子,修过无数次家里坏了的桌椅板凳……也用这根手指,给她划过眉,擦过泪,临老了,牵着她的手散步。”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根食指的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微微弯曲,保持着长期握持刻刀的形状。
“她说,我雕的东西有魂儿。我说,那是因为我心里有她,魂儿就在我手里。”郑木生笑了笑,笑容里全是苦涩,“她走了,我的魂儿好像也丢了一半。这三年,我雕了这么多她,摆得到处都是,可它们都是死的,木头疙瘩。我摸不到她的温度,听不到她的声音,晚上醒来,身边是空的,冷冰冰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情感,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头发酸。
“陈老先生说,仄巷有仄巷的办法。活人的执念,可以换点东西。我不要她活过来,我知道那不可能,坏了规矩,要遭天谴的。”郑木生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情人,“我就想……让她的‘样子’在我这儿留得更久一点,更真一点。或者,让我这老糊涂的脑袋,别那么快忘了她笑起来眼角有几道纹,生气的时候鼻子会微微皱起来……这根指头,跟了她一辈子,也记了她一辈子。把它给你们,是不是……就能把关于她的‘念想’,存得更牢靠些?”
林砚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老陈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生与死的界限,是最大的漩涡。郑木生所求的,恰恰是在试图模糊这条界限,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去“留住”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的痕迹。这比周桂芳“换取生机”的目标更加虚无,也更加危险。
但他能说什么?告诉老人这可能是徒劳,甚至可能招致不测?他看着郑木生那双盛满忧伤和卑微期望的眼睛,想起周桂芳,想起自己不断流失的记忆,想起那些试图涌入的陌生碎片……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样的,都在拼命抓住一点正在消逝或已经消逝的东西,对抗着巨大的、名为“失去”的空洞。
“陈老先生说,只要您心甘情愿。”林砚最终只能干涩地重复老陈的准则。
“心甘情愿。”郑木生重重地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他站起身,走到一个老旧的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的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颜色沉暗的木盒。盒子本身没有任何雕饰,但木质极好,触手温润。
“工具,陈老先生上次来,留下了。”郑木生打开木盒。里面没有林砚想象中血腥可怕的刀锯,只有三样东西:一小撮灰白色的、仿佛岩石研磨的粉末;一根三寸长、细如发丝、闪烁着幽蓝色寒芒的针;还有一个浅浅的、像是玉质的小碟。
过程比林砚想象的……平静得多,也诡异得多。
郑木生用温水服下那撮灰白色粉末,脸色很快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但眼神依旧清明,甚至更加明亮,仿佛回光返照。然后,他用那根幽蓝色的细针,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右手食指第一指节的指腹上,轻轻刺了一下。
没有血流出来。针尖刺入的瞬间,那处的皮肤泛起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灰色涟漪,像是石头投入深潭。郑木生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接着,他用针尖,沿着指节的纹理,极其缓慢、稳定地划了一圈。动作很轻,仿佛不是在切割皮肉骨骼,而是在木头上刻画一道最精细的线。随着针尖移动,被划过的皮肤颜色迅速变深,变成一种失去生命力的灰败,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依然没有血,只有一种……类似木质纤维被割断的、极其细微的“啵”的一声轻响。
郑木生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粗重了些,但手稳得惊人。他换了个角度,又是轻轻一划,与前一道痕迹相交。然后,他放下细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节颜色灰败的指节,微微用力——
“咔。”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脆响。那节食指指骨,齐根断落,被他捏在了指尖。
断面平整,光滑,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类似老旧象牙的淡黄色,上面有着细微的、木头年轮般的天然纹理。依旧没有血迹,断指的伤口处,皮肤和肌肉迅速萎缩、贴合,颜色变得深褐,形成一层光滑的、类似树痂的覆盖,仿佛那里天生就少了一节指骨。
郑木生轻轻舒了口气,脸色迅速由潮红转为苍白,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一大股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将那节温热的、带着他体温和一辈子记忆的指骨,轻轻放入那个玉质小碟中。
然后,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节淡黄色的指骨,一落入玉碟,表面那些木头年轮般的纹理,忽然像活过来一般,微微流转起来,散发出一种极其柔和、宁静的淡金色光晕。光晕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木屑纷飞般的金色光点升腾、盘旋,又缓缓沉降,没入指骨之中。指骨本身的颜色,也变得更加温润、通透,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小块历经岁月沉淀的珍贵木料。
“成了……”郑木生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满足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碟,递给林砚,“林师傅,给你。拜托了。”
林砚屏住呼吸,用老陈给的、系着褐色丝线的布袋,小心地将那节散发着淡金色光晕和温暖木香的指骨装入其中。布袋合拢的瞬间,那股温暖宁静的感觉被包裹起来,但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数十年无声岁月的重量,却透过布袋,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与周桂芳肋骨那海啸般的情感冲击不同,郑木生的指骨带来的,是一种缓慢的、浸润式的哀伤。像深秋的细雨,无声无息,却能湿透衣裳,寒透骨髓。
“郑师傅,您……保重。”林砚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郑木生摆摆手,目光已经重新投向墙上妻子的照片,眼神变得温柔而恍惚,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去吧,林师傅。我有点累,想歇会儿……桂芬好像……在叫我吃饭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微不可闻,整个人陷在摇椅里,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一丝宁静的笑意,仿佛真的沉入了一个有故人相伴的美梦。
林砚不敢再打扰,对着老人的背影微微鞠了一躬,握紧装着指骨的布袋,轻轻退出了这间充满了木头香气、温暖光线和无尽思念的小屋。
轻轻带上门的刹那,他仿佛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极其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夜已深,河沿胡同寂静下来。林砚快步走着,怀里的布袋沉甸甸的,那股木质的温暖和哀伤不断透过布料渗入他的身体。他想起郑木生清亮眼底的深哀,想起满屋栩栩如生的木雕,想起老人切断指骨时那平静到令人心碎的神情。
“生与死的界限……”他喃喃重复老陈的警告。郑木生用一节指骨,试图买回一点亡妻的“痕迹”,这本身就是在挑战那条界限。而自己,携带这样的“骨头”,行走在仄巷的规则里,又会发生什么?
掌心的青灰印记,在夜色中似乎微微发烫。那些蛛网般的纹路,在接触到布袋里指骨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木质能量后,仿佛被刺激到,隐隐传来一阵细微的、类似藤蔓生长般的麻痒感。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加快脚步,朝着仄巷方向赶去。必须在子时前送到。
然而,就在他转过一个街角,踏上通往仄巷区域的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时,异变陡生。
怀里的布袋,猛地变得滚烫!不是之前那种温热的脉动,而是一种灼烧般的刺痛!与此同时,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情感洪流,伴随着无数纷乱的画面和声音,蛮横地冲破了布袋的某种隔绝,狠狠撞进林砚的脑海!
不再是郑木生那缓慢沉静的哀思。是另一种情绪——尖锐的、冰冷的、充满不甘和怨恨的剧痛!还有画面:熊熊燃烧的火焰,扭曲的人影,凄厉的惨叫,华丽的帐幔在火中化为飞灰,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在火海里挣扎、跌倒……浓烟滚滚,刺鼻的焦糊味仿佛真实地钻进鼻腔!
“啊——!”林砚痛苦地闷哼一声,抱住头,踉跄着撞在旁边的砖墙上。眼前的街道、路灯瞬间扭曲、模糊,被那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和绝望的火焰幻象所覆盖。怀里的布袋烫得像块火炭,紧紧贴着他的胸口,那股怨恨和剧痛的情绪如同毒蛇,往他意识深处钻去!
这不是郑木生的记忆!绝对不是!
这是……另一根骨头?另一段被封印的、强烈的死人执念?难道这个布袋,在接触到郑木生那充满“生之眷恋”的指骨时,意外激发或者吸引了附近某个更强的、充满“死之怨恨”的执念残留?
老陈说过,执念会“回响”,尤其是强烈的执念。可这“回响”也太猛烈、太突兀了!
林砚死死咬住牙,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试图将他意识撕碎的幻象和情绪。他不能晕过去,不能在这里倒下!子时快到了,骨头必须送到!而且,在这僻静处失去意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凭着最后一点清明,踉跄着继续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眼前的火焰幻象和耳边的凄厉惨叫时强时弱,与真实的街道景象重叠、交错,让他分不清虚实。胸口布袋的灼烫感越来越强,仿佛要将他皮肉烧穿!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意识即将被那怨恨的火焰彻底吞没时,忽然,另一股力量出现了。
不是来自外界。是来自他自身。
是他掌心那片蔓延的青灰印记!那些蛛网般的纹路骤然变得清晰无比,颜色由青灰转为一种暗沉的、仿佛干涸血液的褐红色!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郁陈腐和甜腻气息的力量,从印记深处涌出,顺着手臂迅速蔓延至全身,尤其是冲向他的头部和胸口,与那试图入侵的火焰怨恨狠狠撞在一起!
“嗤——”
林砚仿佛听到自己脑海中响起一声冷水滴入热油般的、无声的剧烈反应。两股性质截然相反,但同样强大而诡异的力量在他体内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和短暂的抵消!
火焰幻象和怨恨情绪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但那股冰冷的、来自掌心印记的力量并未消失,而是盘踞下来,带来一种更深的、骨髓都被冻结的寒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仿佛刚才那一下对抗,抽空了他大半的精力。
怀里的布袋不再滚烫,恢复了之前那种温润的木质感,只是似乎更加沉重了。
林砚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湿透,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片褐红色的蛛网纹路,在逼退了外来入侵后,颜色缓缓变回青灰,但纹路本身,似乎变得更加深刻、更加清晰了。而且,在蛛网的中心,那个原本模糊的扭曲图案,此刻竟然清晰了几分——那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其古拙的、线条扭曲的“锁”字,又像是一把没有钥匙的、古老的锁头形状。
锁?
这是什么意思?仄巷留在他身上的“债契”,最终会化成一把锁?锁住什么?还是将他锁住?
无暇细想,子时的逼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林砚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用尽最后力气,朝着仄巷口那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白灯笼光晕,跌跌撞撞地跑去。
这一次,他冲进巷子,冲向那扇木门时,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虚掩的门扉,踉跄着扑了进去,差点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烛光摇曳中,老陈猛地从案后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落在林砚惨白如鬼的脸色、冷汗淋漓的额头,尤其是他右手掌心那清晰无比的、锁头形状的青灰印记时,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明显的、混合着震惊与某种深沉忧虑的神色。
“你……”老陈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失声,“你碰到什么了?!”
林砚瘫倒在地,手指颤抖着,将那个系着褐色丝线、此刻似乎重若千钧的布袋,艰难地推向老陈的方向。
“骨……骨头……郑木生的……”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但是……来的路上……有别的……火……好大的火……还有恨……”
老陈霍然起身,几步跨到林砚面前,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林砚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盯着林砚掌心那个“锁”形印记,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果然……还是引来了。”他松开手,捡起地上的布袋,却没有立刻查看骨头,而是目光幽深地看向铺子外面浓稠的黑暗,看向仄巷的深处,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某个一直沉睡、却正在被逐渐惊醒的存在。
“晚娘……”他极低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你的‘念’……已经开始‘嗅’到他了吗?因为……那些‘回响’?”
林砚瘫在地上,意识模糊,只看到老陈嘴唇翕动,却听不清他说什么。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烛光将老陈佝偻的影子投在身后高高的骨盒架子上,那影子摇晃着,边缘模糊不清,仿佛不止一道影子重叠在一起。
而在那架子最高处,那个蒙着深黑绒布的方盒,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
“嗒。”
发出了一声,类似锁舌弹开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