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五点，林薇站在机场地勤办公楼前。
这是一栋六层高的灰色建筑，毫不起眼地挤在机场货运区和停车场之间。但对她来说，这扇玻璃门背后，可能是通向顾征世界的第一道门。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
前台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中年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找谁？”
“您好，我找地勤部李国栋李师傅，约了五点半。”林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沉稳，“我是他女儿的同学。”
“306，三楼左转。”
“谢谢。”
电梯上升时，林薇对着金属门上的倒影整理仪容。白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干净的马尾——她特意选了这身看起来最成熟得体的装扮。但镜子里那张脸依然带着十八岁的青涩，只有眼神深处，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
三楼走廊很长，两侧都是办公室，门牌上写着“调度中心”“设备科”“培训室”。空气里有淡淡的机油味和消毒水味混合的气味，远处隐约能听到飞机引擎的轰鸣。
306的门虚掩着。林薇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房间里摆着四张办公桌，堆满文件和图纸。靠窗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男人，正低头看一份报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李叔叔好，我是林薇，李珊珊的同学。”
“哦，小薇啊。”李国栋站起身，笑容朴实，“珊珊跟我说了。坐坐坐。”
他给林薇倒了杯水：“珊珊说你对航空特别感兴趣？还想来我们这儿打零工？”
“是的。”林薇双手接过水杯，“我今年高三，想考航空航天大学，所以想提前了解一些实际工作情况。周末和假期都有时间，什么活都能干。”
李国栋打量着她：“小姑娘挺有志向。不过我们这儿的工作可没那么浪漫，大部分时间就是整理文件、输入数据、跑腿送材料。有时候还要帮忙清点航材，都是体力活。”
“我能吃苦。”林薇立刻说，“而且我做事认真，学过办公软件，打字速度也快。”
“珊珊倒是说你成绩很好。”李国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夹，“这样吧，我们资料室确实缺个帮手。每周六周日，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主要工作是把历年维修记录电子化。一天150，中午管饭。能干吗？”
“能！”林薇用力点头，“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这周六吧。早上八点半到306找我，我带你去资料室。”李国栋顿了顿，“对了，有件事得先说清楚——咱们这是机场内部区域，有些地方不能乱走。特别是飞行员准备室、塔台、停机坪这些地方，没有许可绝对不能进。知道吗？”
“明白。”
“行，那周六见。”
走出办公楼时，夕阳正在西沉。机场跑道上，一架飞机正在滑行准备起飞，巨大的引擎声震动着空气。林薇站在路边，看着那架飞机加速、抬轮、离地，银色的机身镀上一层金色光辉。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场车祸。
那天她也是要去机场，去见一个客户。路上她还在看手机，刷到顾征殉职新闻的后续报道——事故原因仍在调查，疑似机械故障。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变红的信号灯……
刹车声。撞击。黑暗。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站在顾征工作的地方。他此刻可能正在某个驾驶舱里，准备执飞傍晚的航班。他还活着，健康地活着。
手机震动，是苏晓的消息：
“怎么样怎么样？成了吗？”
林薇回复：
“成了，周六开始上班。”
几乎是秒回：
“啊啊啊太好了！那你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那位机长小哥哥了？！”
林薇笑了笑，打字：
“没那么快。但至少……离他更近了一点。”
周六早晨七点半，林薇就出门了。
母亲陈芳特意早起做了早饭，煎了两个鸡蛋：“第一天上班，吃饱点。”
“谢谢妈。”林薇快速吃完，“林枫呢？还在睡？”
“早走了，说是八点训练，六点半就出门了。”陈芳感慨，“这孩子，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目标了，人就会不一样。”林薇背上书包，“我晚上六点前回来。”
“路上小心。”
坐上去机场的公交车，林薇打开笔记本，复习昨晚预习的航空术语。她借了图书馆三本专业书：《民用航空概论》《飞机维修基础》《航空英语》，准备利用零碎时间啃下来。
八点二十分，她准时出现在306办公室。
李国栋已经在了，正在穿反光背心：“来得挺早。走，带你去资料室。”
资料室在地下室，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路上经过几扇紧闭的门，门牌上写着“飞行员更衣室”“航前准备室”“机组休息区”。林薇放慢脚步，心跳微微加速。
经过一扇半开的门时，她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下午的航班，巡航高度10100米，航路天气良好。注意福州进近区域可能有小雨……”
是个低沉冷静的男声。
林薇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她从门缝往里看——房间里是一排排桌椅，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看航图、查资料。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她没看到顾征。
“小薇？”李国栋在前面喊她。
“来了。”林薇收回目光，加快脚步。
资料室比她想象中大。一个约两百平米的空间，摆满了铁质档案柜，空气里有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角落里有两张办公桌，桌上放着老式电脑和扫描仪。
“这些——”李国栋指着靠墙的几十个纸箱，“都是2010年以前的维修记录单，需要一张张扫描、编号、录入数据库。工作很枯燥，但很重要。这些历史数据对新机型维护有参考价值。”
林薇看着那些泛黄的纸质单据，点点头：“我该从哪里开始？”
“先从A320机型的开始吧，按年份整理。”李国栋递给她一副白手套和口罩，“有些单据年头久了，灰尘大。慢慢做，不着急，关键是准确。”
“明白。”
李国栋离开后，资料室里只剩下林薇一个人。她打开第一箱，抽出最上面的一份记录单。
日期：2009年3月12日。
机型：A320-214。
注册号：B-18XX。
故障描述：左发反推指示灯间歇性误报。
处理措施：更换传感器，测试正常。
维修人员签字：王振华。
林薇戴上手套，开始工作。
扫描仪嗡嗡作响，一张张泛黄的纸被数字化。她一边操作，一边仔细阅读每份记录。液压系统泄漏、航电系统误报警、起落架收放异常……这些看似枯燥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工程师和维修人员的努力，是保障飞行安全的第一道防线。
而顾征，是最后一道防线。
上午十点，李国栋端着一杯水进来：“怎么样？还习惯吗？”
“挺好的。”林薇抬起头，“李叔叔，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
“这些维修记录，飞行员能看到吗？我是说，他们执飞某架飞机前，会查它的历史故障吗？”
李国栋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按理说应该能。但实际上……飞行员太忙了，通常只会看最近一次的检修报告。而且有些小故障，不影响适航标准的，可能不会特意提醒。”
林薇心里一沉。
前世那场空难，会不会就是某个被忽略的“小故障”，在特定条件下被触发了？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李国栋问。
“我在书上看过，航空安全是个系统工程。”林薇斟酌着用词，“每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最终结果。维修记录是重要的数据，应该被更好地利用。”
李国栋笑了：“小姑娘懂得不少。不过这种事，咱们基层说了不算。好了，你继续忙，十二点食堂开饭，记得去吃饭。”
中午的食堂很热闹。地勤、安检、清洁人员挤在一起，吵吵嚷嚷。林薇打了份简单的饭菜，找了个角落坐下。
刚吃几口，旁边桌子坐下几个穿制服的人——是飞行员。
她心跳漏了一拍，悄悄抬眼看去。
三个男人，都很年轻，大概二十多岁。他们聊着航班上的趣事，抱怨天气，讨论某个新出的模拟飞行游戏。不是顾征。
林薇有些失望，但又松了口气。如果现在见到他，她还没准备好。
下午的工作继续。阳光从地下室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灰尘中形成一道道光柱。林薇沉浸在那些维修记录里，不知不觉就整理完了两箱。
四点半，李国栋来检查进度，很是惊讶：“做了这么多？质量也不错。小薇，你做事真踏实。”
“应该的。”林薇活动着酸疼的手腕，“李叔叔，这些数据录入后，谁会看？”
“主要是工程部的工程师，做数据分析用。有时候飞行部也会调阅——如果某架飞机连续出现同类故障的话。”
“那……我能接触到飞行部的同事吗？”林薇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我想多了解飞行员的工作视角。”
李国栋想了想：“下周三下午，飞行部有个安全讲座，讲雷雨天气的处置。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来听听——算加班，有加班费。”
“我想去！”林薇立刻说，“谢谢李叔叔！”
“别客气。”李国栋笑了笑，“对了，这周六干得不错。这是今天的工资。”
他递过来一个信封。林薇接过，指尖能摸到里面三张纸币的厚度。
150元。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顿饭钱，对她来说，是弟弟一个星期的训练费，是父亲一次理疗的费用，是向目标迈进的一小步。
走出办公楼时，天还没黑。林薇站在路边等公交，打开信封，抽出那三张纸币。
崭新的红色百元钞，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她小心地收好，然后拿出手机，给苏晓发消息：
“第一天上班结束。看到了飞行员，但没见到他。”
苏晓秒回：
“不急不急！这才第一天！你已经打入敌人内部了！（不是）”
林薇笑了。公交车来了，她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车子驶离机场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航站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座发光的城堡。跑道上，又有一架飞机起飞，红色的航灯在暮色中闪烁，像心跳，像希望。
她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今日进展：
1. 机场工作开始，日薪150元（可用于林枫训练费）
2. 接触到维修记录，开始建立安全数据概念
3. 获得参加飞行部安全讲座的机会（下周三）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行：
感悟：安全是无数平凡工作的累积。每一个签名背后，都是责任。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市区。窗外，城市华灯初上，夜晚刚刚开始。
林薇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维修记录单，那些工整的字迹，那些详细的数据。然后，这些画面渐渐模糊，变成了一张照片——顾征穿着制服，站在模拟机前，侧脸专注。
她还需要更多时间，更多知识，更多准备。
但至少，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实实在在地，站在了他所在的世界里。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