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后的几天,林家宅邸表面恢复了惯常的宁静。那种宁静,像精心调制的香水,前调是苏沐晴刻意维持的、带着胜利者余韵的轻盈,中调是佣人们更加谨慎、也愈发疏离的沉默,而后调,则是林然周身萦绕的、一种近乎透明的存在感——她待在她的暖房里,侍弄花草,翻阅书籍,安静得仿佛真的成了这华丽牢笼里一件无害的摆设。
苏沐晴似乎忙于消化晚宴带来的“成功”。她收到的赞誉、新拓展的“闺蜜圈”、以及林焓裕(在她看来)默许甚至支持的姿态,都让她容光焕发,对林然那点“不上台面”的表现更是不屑一顾。偶尔在走廊遇见,她连那层虚假的客气都懒得维持,只轻飘飘扫过林然沾着泥土的棉布裙摆,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便翩然离去。
林然对此毫不在意。她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无视”的状态。这给了她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印证晚宴那晚听到的信息。
瀚海在暗中动作,针对林氏“星耀湾”方案,双管齐下:一边试图动摇关键评审梁老的态度,另一边在暗处散布对林氏不利的流言,攻击其过往“黑历史”和新团队的经验风险。而林氏这边,似乎在紧急调整方案,重点放在了“本土适应性生态模块”上。
“本土适应性”……林然指尖抚过暖房里一株叶片肥厚的玉簪。这词听起来很有针对性,像是试图回应瀚海主打的、可能更偏重国际前沿理念的“生态可持续”。但具体是什么内容?技术是否可靠?成本能否控制?梁老感兴趣的,究竟是这个概念本身,还是林氏可能拿出的某种具体技术路径?
她需要更具体的信息。仅凭在露台外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和暖房里那些跨界的专业期刊,还远远不够。
这天下午,她照例在暖房忙碌。阳光透过玻璃顶棚,将植物的影子拉得斜长。她正蹲在一盆长势不甚理想的杜鹃前,仔细检查土壤和根系,眉头微蹙。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暖房门口。没有苏沐晴身上甜腻的香水味,也没有佣人那种刻意放轻的窸窣。空气里,只有植物蒸腾的淡淡水汽,和一丝几乎被掩盖的、清冽的雪松尾调。
林然没有立刻回头,专注地用指尖捻了捻花盆里的土,语气平淡地开口,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植物低语:“碱性有点重了,山泥的比例得再调高些……本土的品种,还是得用本土的法子养,硬搬外面的配方,水土不服,根须舒展不开,花也开不好。”
她说完,才像是刚察觉到有人,缓缓站起身,回过头。
林焓裕站在门口。他没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里拿着一份卷起的文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并未落在林然脸上,而是越过她,投向那盆叶子有些发蔫的杜鹃,又缓缓扫过暖房里其他长势喜人的植物,最后,才重新落到林然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沾了些许泥点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里。
两人都没说话。暖房里只有植物细微的呼吸声。
过了几秒,林焓裕才开口,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晚宴上拍的那套书,送到了。”
林然微微颔首:“谢谢哥哥。”她知道,没有他的默许或吩咐,拍卖行不会把东西直接送到她房间。
林焓裕“嗯”了一声,没有追问她为何要拍一套“无用”的古籍。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暖房,像是随口问道:“这些,都是你弄的?”
“闲着也是闲着。”林然擦了擦手,语气寻常,“看着它们活过来,有点意思。”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比有些事简单。”
林焓裕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她,眼神很深,像在审视她这句话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园艺书里,还教人怎么养‘本土品种’?”他问,语气依旧平淡,但问题本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林然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书里教的是通用的道理。具体怎么养,得自己摸索,看天,看地,看这盆花它自己需要什么。”她指了指那盆杜鹃,“就像它,看着娇贵,其实认土。用不对土,浇再多水,施再好的肥,也白搭。”
她的话说得慢,语调平缓,像是在认真探讨养花心得。
林焓裕没再接话。他又看了她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内里真实的意图。但林然就那么坦然地站着,任由他打量,甚至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不明白兄长为何对几盆花如此关注。
终于,林焓裕移开了视线。他抬手,用手中卷起的文件,轻轻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一个似乎是无意识的小动作。
“下周三,”他忽然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公事公办的冷淡,“家里有个小型晚餐,几位世交叔伯会来,聊点事情。你也出席。”
不是商量,是通知。和慈善晚宴前一样。
林然心中微动。世交叔伯?聊事情?恐怕不是简单的家宴。很可能,与“星耀湾”,或者林氏近期面临的局面有关。他让她出席,是又一次的“面子工程”,还是……有其他考量?
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林焓裕似乎对她这种干脆的应承还算满意,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暖房。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只有那丝清冽的雪松气息,在温暖湿润的植物清气中,残留了短暂的一瞬,也消散了。
林然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的手指。
他那句关于“本土品种”的问话,是巧合,还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弦外之音?
她不确定。但至少,她在他面前,不再是那个完全透明、只知哭泣躲闪的“林冉冉”了。她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或许能让他偶尔想起的侧影——一个安静侍弄花草、会说些不着边际却又似乎有点道理的话的影子。
这就够了。目前来说。
她走回那盆杜鹃前,继续小心地调整着盆土的比例。
下周三的晚餐……看来,无声的棋局上,又要落下新的棋子了。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被随意摆弄的那一颗。
暖房外,阳光正好。玻璃顶棚上,偶尔有飞鸟掠过投下的飞快剪影。宅邸深处,一切如常。
但某种细微的、近乎不可察觉的变化,已经像藤蔓的触须,悄然探出,开始寻找依附和攀爬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