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报到处,陈月槐接过报到处老师写的缴费单据,半推着轮椅熟门熟路地往缴费处去。
“没有住宿费?”陈月槐在缴费处一边排着队一边翻看手中的缴费单,好奇地问:“白楸,怎么没有住宿费的缴费单?”
陆白楸面色平静地笑了笑,反问:“你猜宿舍改造老陆花了多少钱?你猜老陆为什么出全资?”
“好吧!”陈月槐无法理解,接着问:“学校附近难道没有房子卖吗?直接在附近买一套是不是成本小一些?”
“你说的对,但你考虑的只是成本这个层面。”陆白楸滑动轮椅慢慢跟着往前走,解释:“老陆考虑的是回馈社会这个层面,也顺便为他残废的儿子谋取个小福利。”
“白楸,你……”
“陆白楸!陆公子!陆白楸!”
陈月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喊陆白楸,声音洪亮且分贝巨大,引得他狐疑地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墩胖的男同学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朝他们急冲冲地跑过来。
“陆白楸,真的是你!没想到你也来京兰大学了!”男同学兴奋之意溢于言表,倾诉欲超强地开始喋喋不休:“我原来还想着你们肯定都去国外留学了,就剩我一个人在国内好孤单,没想到还能在金陵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啊!”
“诶!你学什么专业?我学计算机。”
“你住宿舍吗?我家离这有点远,大学也需要住宿。”
“陆白楸,我们可真是太有缘分了!初中是同学,高中是同学,大学居然还是同学,哈哈……”
“诶?你谁啊朋友?你怎么推陆白楸的轮椅?”
直到这个男同学从陈述句变成问句,陆白楸才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他完全没有偶遇老同学时的喜悦感,不咸不淡的答非所问:“季详,这才两个多月没见,你这得有六个月了吧?”
“嗨!”季详一只手扒拉着圆滚滚的肚子拍了拍,不甚在意地自黑道:“难得有一个无事一身轻的暑假,可不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嘛!”
缴费队伍排到了陈月槐,他松开推行把手去缴费。陆白楸操作着轮椅,向侧面滑动,让出排队的位置。两个人的动作引得季详好奇着又问了一遍:“陆白楸,这朋友是谁啊?没见过啊!不能是我们高中的吧?”
“不是。”陆白楸扭头看了一眼站在窗口前缴费的人,思索了片刻才给出回答:“他是我的乙方。”
“啥?”季详惊讶地追问:“这么说你是他的甲方了?你都让他给你干什么?都甲、乙方了不会是签合同了吧?他难道不是学生吗?你也是学生啊!能签什么合同?”
“季详,你还是这么烦。”陆白楸面色不悦:“我残废,不需要找人照顾吗?”
“哈哈……”季详笑声巨大,引得排队的人群投来异样的目光,他虽不在意这些,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对轮椅上的人调侃:“陆白楸,你说的那是人话吗?残废?三年残一次的废,可不是残废嘛!”
陆白楸瞪着眼睛骂道,“滚你妈,老子愿意,关你吊事,烦的一米。”不过,他骂出的这句话是用金陵方言骂的,在已经缴完费的陈月槐听来,形同鸟语。
一个敞着肆无忌惮的笑声,一个铁着半青不红的脸色,陈月槐站在一边观察着,并不知道接下来是走还是等。
“诶朋友!介绍一下,我叫季详,四季的季,详细的详,是陆白楸初、高中的同学。”季详自来熟地寒暄道:“你呢?介绍一下呗。”
陈月槐看了看轮椅上依旧板着脸的人,简短回道,“陈月槐。”说完他就搭上轮椅的推行把手调转了方向,准备出发前他倾身压低声音在陆白楸耳边问:“白楸,我们先回宿舍,还是等你这个同学缴完费一起回宿舍?”
陆白楸没说话,别扭着操作轮椅两秒滑了出去,他用行动代表了回答。
“诶!陆白楸!你等我缴完费一起走不行吗?”季详洪亮且巨大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陈月槐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点像吉祥物。
刚打开宿舍门,陆白楸一骨碌从轮椅上站起来,健步如飞地跑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往下灌,那样子不像是在喝水,而像是在喝“气”。
“你慢点喝。”陈月槐站在一边笑,他觉得带“气”的陆白楸更像个正常人。喜怒哀乐是作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绪,而坐在轮椅上的陆白楸,却几乎是面色平静、语气淡漠的。
反差感形成鲜明的对比。陈月槐犹豫着问:“白楸,刚才,那个叫季详的,是不是说你坐轮椅的事了?”
陆白楸放下水杯,余怒未消地回道:“他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三年残一次废。小学残一次,初中残一次,高中残一次,搞不好大学还要一直残下去。”
陈月槐叹了声气,攥起陆白楸的手腕带动着人重新坐回轮椅,他指了指窗外说:“你说的,你只在晚上是你,现在是下午,还没到晚上,不适合化形。”
“你才是妖怪!”陆白楸突然就笑出了声,笑过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恢复了淡漠的语气说话:“我和你说过,我对别人的提问兴趣不小。”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提问,可你一直没问。”
“月槐,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坐轮椅吗?”
陈月槐沉默了片刻,坦白交待:“好奇肯定是好奇,但我又觉得你这样的一个人,做什么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还有就是,我觉得你坐轮椅这件事,大概率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就不想问了。”
陆白楸滑动轮椅越过陈月槐,背对着他问:“怕我生气?”
陈月槐看着一人一椅的孤单背影,忧心忡忡:“怕你难过。”
“现在已经难过了。”陆白楸还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动作,他像是在要求又像是在请求,说话的声音似乎掺杂了一丝哽咽:“月槐,你问我,我就告诉你。”
陈月槐没说话,犹豫着绕过轮椅走到陆白楸跟前蹲下,随后把头埋在了他的双腿上,像是安慰又像是怜悯。
静置的空气里,满是夏日燥热带来的虫鸣声,没来得及打开空调的宿舍,在一阵又一阵的虫鸣聒噪里,逐渐混沌、沸腾。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陈月槐的额头上,不稍片刻便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到陆白楸的裤子上——洇染开来。
陆白楸在哭,陈月槐知道。
这是一条情绪宣泄的路径,感染着两个不同心境的人。
“白楸,我不想问。”
“你想我从轮椅上站起来吗?”
“你愿意,就站起来。你不愿意,我就一直照顾你。”
“一直是多久?”
“没想过这个,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
“你会像老陆一样吗?”
“我说过的话,我能记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