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头风之事过去数日,余波未平。仁心堂外,慕名而来的求医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各府邸的管家仆从,借故探看。林薇依旧沉静应对,诊脉开方,一丝不苟,对探究的目光只作未见。但空气中弥漫的暗流,她心知肚明。
这日午后,仁心堂难得清静片刻。林薇正伏案整理近日脉案,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长睫在莹润的肌肤上投下扇形阴影,神情专注宁静。阿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捣药,不时偷眼瞧她,只觉得林姐姐连翻书的手指都好看得紧。
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进来的并非求医者,而是两位身着青色官袍、神色严肃的吏员,为首一人手持一卷黄绫文书。
“仁心堂林薇接旨!”吏员朗声道,声音在安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苏伯与林薇俱是一惊,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跪地接旨。
“奉太医院院使钧旨:查仁心堂医女林薇,通晓医理,疗疾有效,名声颇著。今太医院奉旨增选医士,特准林薇参与三日后的遴考。着其准时赴太医院应选,不得有误。钦此。”
吏员宣读完,将文书递给林薇,面无表情道:“林姑娘,三日后辰时正,太医院衙署,莫要迟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林薇握着那卷微沉的黄绫文书,心潮起伏。太医院遴考?这绝非寻常!她一个无根无基的民间医女,怎会突然得到太医院的正式考选资格?是贤妃的举荐?还是……另有缘由?
苏伯捻须沉吟,眉头深锁:“太医院遴考,向来严格,非名医高徒或世家子弟难以入围。此番突然让你参与,福祸难料啊。薇薇,你意下如何?”
林薇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坚定:“苏伯,这是个机会。无论背后是谁推动,既然门已打开,没有不进的道理。正好也可借此看看,这太医院的水,究竟有多深。”她需要更广阔的平台,也需要更清晰地了解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顶层。危机往往与机遇并存。
接下来的三日,林薇闭门谢客,潜心准备。她将苏伯珍藏的医典反复研读,结合自身现代医学知识,梳理辨证思路。她知道,太医院考试,必重经典与实务结合,尤其看重应对疑难杂症的能力。
三日后,天色微明。林薇换上一身月白素净的衣裙,乌发用一根玉簪简约绾起,不施粉黛,却更显天生丽质,气质清冽如泉。她检查了随身药囊,确认银针、常用药散齐备。
“薇薇,一切小心。”苏伯送至门口,眼中满是担忧与期许。
“林姐姐,你一定行的!”阿福握拳鼓劲。
太医院衙署位于皇城东南,朱门高墙,气象森严。辰时未到,门外已聚集了数十名参与考选的医者,大多为青年男子,衣着或华贵或朴素,彼此间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扫向唯一的女考生——林薇。她的出现,如同一滴清水落入油锅,引起了阵阵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打量。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惊艳,更有轻蔑与不屑。
“女子也来参选太医院?真是笑话!”
“怕是走了什么门路吧?”
“瞧那模样,倒像是哪家闺秀走错了地方……”
林薇恍若未闻,静立一隅,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无波。她这份超乎年龄的沉静气度,反倒让一些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
辰时正,衙署大门开启,众人依序而入。考选设在宽敞的正堂,上方端坐着三位主考官:居中者是太医院院使王清源,须发皆白,面色沉静;左侧是面色冷峻的左院判周正阳;右侧则是面带微笑、气质温文的医生苏逸辰。
看到周正阳,林薇心中了然,今日这场考选,绝不会轻松。
王院使简单宣布考规后,考选开始。第一场为笔试,需默写《黄帝内经·素问》中指定篇章,并阐述其精义。这对熟读经典的林薇而言并非难事,她凝神静气,提笔蘸墨,腕悬中空,落笔如行云流水,字迹清秀舒展,不仅默写无误,阐发之处更是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偶尔融入的现代生理学视角,使其论述更显深刻,引得王院使与苏逸辰频频颔首。周正阳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看着。
第二场为识药辨性。堂中陈列数十种药材,需准确说出名称、性味、归经、功效及常见配伍禁忌。林薇从容不迫,依次辨识,言辞精准,对几味易混淆的药材,如赤芍与白芍、生地与熟地之间的微妙差异,辨析得清清楚楚,甚至能指出其中一味“茯苓”的产地品质特点,让在场不少考生暗自佩服。周正阳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第三场最为关键——临证辨治。考官给出数例疑难病案,需口述辨证、立法、处方。前几个病例,林薇均对答如流,思路清晰,方药稳妥,展现出扎实的功底。
轮到最后一例,周正阳亲自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刁难:“有一妇人,产后十日,突发高热,汗出不止,烦躁谵语,小腹硬痛拒按,恶露骤止,舌质紫暗,苔黄燥,脉洪大而芤。此为何症?当如何处治?”
此题极为凶险,乃产后危症“产后发热,瘀血内结”,兼有津气大伤之象,处理不当,顷刻殒命。堂内一片寂静,众考生皆露难色。
林薇略一沉吟,抬头迎上周正阳的目光,声音清晰沉稳:“此乃产后瘀血内阻,化热成毒,热入血室,耗气伤津之危候。症见高热、腹痛、恶露停、谵语,乃瘀热互结,扰乱神明;汗出脉芤,为气随津脱,正虚邪陷。治当急下瘀热,佐以扶正。可选《金匮要略》下瘀血汤合白虎加入参汤化裁:大黄、桃仁、蟅虫攻逐瘀血,石膏、知母清泻气分炽热,人参益气固脱,酌加丹皮、赤芍凉血化瘀,益母草促瘀下行。服药后,需密切观察,若得下黑紫瘀块,热退神清,方为佳兆。同时,需以西洋参(或太子参)煎汤频服,益气生津,防其脱变。”
她不仅准确辨证,给出经方化裁的思路,更考虑到产后体虚需固本,以及服药后的病情观察和辅助治疗,思虑之周全,远超寻常医者。尤其提到“西洋参”(她知此时或用太子参替代)益气生津,更是切中肯綮。
王院使抚须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愈浓。苏逸辰更是面露微笑。周正阳脸色阴沉,却挑不出错处,只得冷声道:“纸上谈兵,终觉浅。最后一场,实践针灸。需当场为这位‘患者’施针。”他指向堂侧一位由吏员扮演的、言称“肩臂酸痛抬举不利”的“患者”。
这分明是加试,且极具针对性——考验实际操作,更是考验她面对质疑时的心理素质。
众目睽睽之下,林薇神色不变,净手后上前。她并未急于下针,而是先仔细为“患者”检查,循经按压,确定病在少阳经。然后取针、消毒,动作如行云流水。只见她凝神定志,手如握虎,运针如飞,取肩髃、肩髎、臂臑、曲池、外关等穴,或捻转,或提插,手法娴熟精准,甚至暗合“烧山火”、“透天凉”等古法意蕴,引得那“患者”吏员都忍不住低呼:“有酸胀感!上传到脖子了!”
施针完毕,起针利落。林薇退后一步,向考官行礼。
堂内一片寂静。事实胜于雄辩。
王院使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威严:“林薇,汝之医术,根基扎实,思路新颖,临证沉稳,尤擅急症。虽为女子,然医道无性别之分,唯以活人为要。本院与二位院判商议,准你通过遴考,暂入太医院,授医士衔,随苏医正习学,望你勤勉精进,勿负圣恩与医道。”
“民女……下官领旨,谢院使、院判大人!”林薇压下心中激动,恭敬行礼。她目光扫过周正阳铁青的脸,和苏逸辰鼓励的微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走出太医院衙署,阳光刺眼。林薇握紧了袖中那枚代表着新身份的牙牌,深深吸了口气。从今日起,她不再是仁心堂的坐堂医女,而是大楚太医院的一名医士。前路,必将更加波澜壮阔,也必将更加危机四伏。
她抬头望向巍峨的皇城,目光清澈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