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2 06:02:50

十月十五,扬州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如盐粒,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就化了。但寒意刺骨,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棉袄。

盐运使司衙门后堂,炭火烧得正旺。张汝舟、钱四海,还有刚从盐场回来的赵令穰,三人围炉而坐。

桌上摊着一本崭新的账簿——是推行新法后第一个月的总账。

“盐产量,增加三成。”张汝舟念着数字,“灶户分成,按四成算,人均月入……十五贯。”

赵令穰倒吸一口凉气:“十五贯?这么多?”

要知道,一个普通农户,一年收入也就二三十贯。灶户一个月就挣十五贯,一年近两百贯,简直是暴富。

钱四海冷笑:“张大人仁慈,才给这么多。要我说,给十贯就够了,反正那些灶户从前一个月连一贯都拿不到。”

张汝舟摇头:“不能太少。苏学士的诏令写得明白,‘不低于四成’。给少了,有人告到京城,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继续念:“盐价,比上月提高两成。盐课,按新法核算,增加……五万贯。”

赵令穰又惊又喜。五万贯!扬州盐场一个月就多交了五万贯盐款!这可是大政绩!

“张大人,这功劳……”他眼巴巴地看着张汝舟。

“自然是咱们三人的。”张汝舟微笑,“本官已写好奏折,为赵监督请功。就说您到任后,整顿盐场,革新弊政,成效卓著。”

赵令穰激动得脸发红:“多谢张大人!”

“不过,”张汝舟话锋一转,“账面上,有些数字需要调整。”

他翻开账簿另一页:“你看这里,运输损耗,报了八千石。实际损耗……不到两千石。”

“那多报的六千石……”赵令穰迟疑。

“按市价,值三千贯。”钱四海接口,“这三千贯,咱们三人分。张大人拿一千五,你我各七百五。”

赵令穰心跳如鼓。又是七百五十贯!加上每月固定的一千贯“车马费”,他一个月能拿一千七百五十贯!

一年就是两万多贯!

“这……安全吗?”他颤声问。

“安全。”张汝舟笃定,“运输损耗,历来是糊涂账。多报少报,没人查得清。再说了——”

他看向赵令穰:“您可是宗室,端王的人。谁敢查您?”

赵令穰一咬牙:“好!我干了!”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窗外,雪越下越大。

十月二十,开封,皇城司衙署。

顾震面前摆着三份密报。

第一份,来自扬州皇城司暗桩:张汝舟、钱四海、赵令穰每月私分盐课,已查实两次,共计五千贯。

第二份,来自户部审计司:扬州盐场账目有疑,运输损耗异常偏高,建议彻查。

第三份,来自端王府卧底:孙季昌近期与扬州书信往来频繁,信中多用密语。

顾震将三份密报装进信封,密封,然后起身进宫。

福宁殿里,赵明正在听苏轼讲解新拟的《漕运改革疏》。

“……漕运之弊,在于层层盘剥。从地方收粮,到运抵开封,十成粮损三成。这三成,一成是正常损耗,两成是人为贪墨。”苏轼指着图表,“臣建议,改‘民运’为‘官运’,设立漕运司,统一管理……”

赵明听得专注,不时提问。

梁从政悄声进来,将顾震的信放在御案上。

赵明看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漆标记——红色,代表紧急。

他不动声色,继续听完苏轼的讲解,然后说:“子瞻的想法很好,但漕运牵扯更广,需从长计议。你先拟个详细条陈,三日后朕再看。”

“臣遵旨。”

苏轼告退后,赵明拆开信。

看完,他沉默良久。

“顾震。”他唤道。

顾震从殿外进来:“陛下。”

“扬州的事,证据确凿吗?”

“确凿。”顾震道,“暗桩亲眼看见他们分钱,还拿到了分赃的账本副本。但……涉及宗室,牵涉端王,臣不敢擅动。”

赵明冷笑:“端王……朕这个弟弟,手伸得越来越长了。”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扬州:“一个盐场,一个月就贪五千贯。一年呢?六年呢?全国的盐场呢?”

他转身:“你带人去扬州,把张汝舟、钱四海抓了。赵令穰……也抓。”

顾震迟疑:“陛下,赵令穰毕竟是宗室,按律……”

“按律,宗室犯罪,交宗正寺审理。”赵明打断,“但这次,朕要亲自审。”

他顿了顿:“记住,要快,要突然。在他们销毁证据之前,把人控制住。”

“臣明白。”

顾震正要退下,赵明又叫住他:“等等。端王府那边……加强监视。但不要惊动他。”

“是。”

顾震离去后,赵明独自站在殿中。

窗外,雪停了,阳光刺眼。

他知道,抓赵令穰,就是打赵佶的脸。

但他必须打。

不打,改革就会变成新的贪腐。

不打,大宋就会烂在根上。

十月二十五,扬州。

赵令穰刚收到京城家书,说他母亲病重,要他回去探望。他正犹豫要不要向张汝舟请假,忽然听到衙门外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他走出值房。

一个衙役慌张跑来:“赵监督,不好了!皇城司的人来了,把张大人抓了!”

赵令穰脑袋嗡的一声:“抓……抓了?为什么?”

“说是贪墨盐课!”衙役压低声音,“钱会长也被抓了,商会都被查封了!”

赵令穰腿一软,差点摔倒。

他强作镇定:“抓就抓了,与我何干?我是宗室监督,只管盐场生产,不管账目……”

话没说完,一队黑衣侍卫冲进来,为首的是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

“赵令穰?”那人问。

“是……是我。”

“皇城司办案。”顾震亮出腰牌,“跟我们走一趟。”

“我……我犯了什么罪?”

“到了京城,自然知道。”

顾震一挥手,两个侍卫上前,将赵令穰架起。

“我是宗室!你们不能这样!”赵令穰挣扎,“我要见端王!我要见陛下!”

“会见的。”顾震淡淡道,“带走。”

赵令穰被押出衙门时,外面围满了百姓。

有人认出了他:“那不是盐场的赵监督吗?怎么被抓了?”

“听说贪钱了!”

“贪了多少?”

“不知道,肯定不少!不然皇城司能亲自来抓?”

议论声中,赵令穰被押上囚车。

他看见人群中,有几个灶户。那些他曾经“施恩”的灶户,此刻正冷冷地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仇恨。

囚车启动,驶向码头。那里有船,会把他押往开封。

雪又下了起来。

赵令穰抬头看天,雪花落在脸上,冰凉。

他想起第一次收钱时的兴奋。

想起第一次看到灶户分到钱时的喜悦。

想起张汝舟说的:“细水长流。”

可现在,水流断了。

他的人生,也断了。

十一月初三,开封,天牢。

赵令穰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条件不算差,有床有桌,但窗户钉死了,只有一道缝隙透光。

他不知道关了多久,只知道送了三顿饭。

第四顿饭送来时,狱卒说:“有人要见你。”

门打开,进来的是赵佶。

赵令穰如同看到救星,扑过去跪倒:“王爷!救我!”

赵佶看着他,眼神复杂:“令穰,你让我很失望。”

“我……我是被张汝舟骗了!他说没事的,说都是惯例……”

“惯例?”赵佶冷笑,“贪墨是惯例?分赃是惯例?赵令穰,你是宗室,读圣贤书长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赵令穰哭道:“王爷,我知道错了!您跟陛下求求情,饶我一命!我以后一定改,一定……”

“晚了。”赵佶打断,“皇兄已经定了你的罪:贪墨盐课,分赃共计一千五百贯,判处流放三千里,永不赦免。”

流放!三千里!

赵令穰瘫软在地。

“不过,”赵佶话锋一转,“念你初犯,又是宗室,皇兄同意……减为流放一千里,到岭南。”

岭南!瘴疠之地,十去九不回!

“王爷……”赵令穰绝望。

“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赵佶蹲下身,看着他,“令穰,记住这个教训。有些钱,能拿。有些钱,拿了会要命。”

他站起身:“你的家人,我会照顾。到了岭南,好好改造,或许……还有回来的一天。”

说完,他转身离开。

牢门重新关上。

赵令穰坐在黑暗中,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从头到尾,都是一颗棋子。

用的时候,捧在手里。

不用的时候,弃如敝履。

十一月初五,紫宸殿。

赵明当朝宣布扬州案处理结果:

张汝舟,斩立决,家产抄没。

钱四海,斩立决,家产抄没。

赵令穰,流放岭南,永不叙用。

其余涉案官员十七人,革职流放。

朝堂上一片寂静。

这是改革以来,第一次斩杀从三品大员,第一次流放宗室。

“诸卿,”赵明扫视百官,“朕推行新政,是为富国强兵,是为百姓安乐。但若有人借新政之名,行贪腐之实——”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张汝舟就是下场!”

百官齐声:“臣等谨记!”

退朝后,赵明留下赵佶。

“端王,”他看着他,“赵令穰是你举荐的,出了这样的事,你有何话说?”

赵佶跪倒:“臣弟识人不明,用人失察,请陛下治罪。”

赵明看着他,许久,才说:“起来吧。你也是为国举才,本意是好的。但以后……要更谨慎。”

“臣弟明白。”

“扬州盐运使的位置空了,你觉得谁合适?”

赵佶心中一凛。这是在试探他。

“臣弟不敢妄言。”

“说。”

赵佶沉吟:“现任两浙转运副使范纯粹,为官清廉,精通盐政,或可胜任。”

范纯粹,范仲淹的侄子,旧党中坚。

赵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赵佶居然推荐旧党的人?

“好,就他。”赵明点头,“你下去吧。”

赵佶告退。

走出紫宸殿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皇兄,你不信任我。

那我就做给你看。

推荐旧党的人,不结党,不营私。

我要让你知道,我赵佶,一心为国,别无二心。

雪又开始下了。

赵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就像权力,看似美丽,实则冰冷。

但再冰冷,他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