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22 06:01:55

五月十六,子时。

开封城东,皇城司衙署。

后堂烛火通明,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关系网图,细线如蛛网,连接着数百个人名。图前站着三人:皇城司提举顾震、副提举赵元楷,还有……沈括。

是的,沈括。这位审计司提举,此刻正指着图中一个节点:“潘孝严通过七家钱庄,在三天内调集七十万贯。其中四十万已流入‘永兴票号’,这个票号的东家,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冯继昇的妻弟。”

顾震,一个四十出头、面容冷峻的男子,用朱笔在冯继昇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冯继昇,开宝六年武举出身,历任边关十三载,元祐二年调任殿前司。家中有妻一妾三,子四人。长子冯延年在左厢第二军任指挥使。”

赵元楷补充:“据线报,冯继昇上月纳了第四房小妾,是潘惟正送的扬州瘦马。为此,他在城西新购了一处三进宅院,耗钱八千贯。”

沈括皱眉:“一个副都指挥使,年俸不过六百贯,哪来的八千贯?”

“这就是问题。”顾震放下笔,“皇城司查了三个月,冯继昇名下,有粮铺两间、绸庄一间、城外田庄五百亩。这些产业,都是潘家‘帮忙’置办的。”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密报:“潘孝严的计划很明白——用钱收买禁军将领,掌控至少五万兵马。然后,逼陛下让步。”

沈括倒吸一口凉气:“五万禁军……就在开封城外。若真闹起来……”

“所以要在他们动手之前,先动手。”顾震眼神冰冷。

“怎么动?”沈括问,“无凭无据,动一个从二品武将?”

顾震笑了,笑容里带着血腥味:“沈大人,皇城司办事,不需要证据。”

五月十七,寅时三刻。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冯继昇的府邸,后门悄然打开。一个黑影闪出,左右看看,快步走向停在巷口的马车。

车里等着他的,是潘惟正。

“冯叔,深夜叨扰了。”潘惟正递过一个锦盒,“家父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冯继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银票,面额都是千贯,粗略一数,至少五万贯。

“这是……”

“一点心意。”潘惟正压低声音,“左厢第一军的事,想必冯叔听说了。王恩那老匹夫,是要把咱们赶尽杀绝啊。”

冯继昇沉默。他当然知道,王恩在查空饷,查得风声鹤唳。他也知道自己不干净——这些年,他吃的空饷、收的孝敬,足够砍十次头。

“令尊的意思是……”他试探着问。

“很简单。”潘惟正凑近,“五月二十,陛下要在南薰门阅兵。届时,左厢、右厢、殿前司都要参加。如果……如果士兵们因为粮饷拖欠,闹起事来……”

冯继昇手一抖,锦盒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是哗变!”

“不是哗变,是‘陈情’。”潘惟正纠正,“士兵们只是要讨个公道。到时候,几万人跪在南薰门外,求陛下严惩贪墨军饷的官员——比如王恩。陛下会怎么做?”

冯继昇心跳如鼓。

逼宫。这是赤裸裸的逼宫。

用几万士兵,逼皇帝处置王恩,逼皇帝停止查账,逼皇帝……向勋贵妥协。

“事成之后,”潘惟正声音更轻,“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就是您的。潘家还会再奉上十万贯,作为贺礼。”

冯继昇看着那盒银票,又想起自己新纳的小妾,想起城西那处宅院,想起儿子们的前程……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绝。

“告诉潘公,”他接过锦盒,“冯某……愿效犬马之劳。”

潘惟正笑了:“冯叔爽快。详细计划,三日后会有人送来。”

马车悄然驶离。

冯继昇揣着银票,转身回府。他没注意到,巷子深处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皇城司的暗探。

五月十八,福宁殿。

赵明听着顾震的汇报,脸色越来越冷。

“南薰门阅兵……几万人陈情……好算计。”他冷笑,“潘孝严这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啊。”

顾震跪地:“陛下,是否立即抓捕冯继昇?”

“不。”赵明摆手,“抓一个冯继昇有什么用?潘家还能找李继昇、张继昇。朕要的,是一网打尽。”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南薰门的位置。

“五月二十,是吧?”赵明眼中闪过寒光,“那朕就陪他们演一场戏。”

“陛下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赵明转身,“他们不是要闹吗?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

顾震一惊:“陛下,万一控制不住……”

“控制得住。”赵明走到案前,提笔写下手谕,“传旨:令王恩即刻进宫。另,让章惇、沈括也来。”

一个时辰后,三人齐聚福宁殿。

赵明将计划说了。

王恩听完,脸色铁青:“这些蛀虫!吃了空饷,还敢逼宫!陛下,让老臣带兵,先把冯继昇抓了!”

“抓了他,打草惊蛇。”赵明摇头,“朕要的,是让潘孝严把他的人都亮出来。到时候,一锅端。”

章惇沉吟:“陛下此计虽险,但若能成,可彻底铲除勋贵在军中的势力。只是……如何确保士兵不乱?”

“这就是关键。”赵明看向王恩,“王卿,禁军底层士兵,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王恩想了想:“吃饱饭,拿足饷,不受欺辱。”

“对。”赵明点头,“他们闹事,不是真心为冯继昇这些人卖命,是被蛊惑,是被利用。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镇压,是……分化。”

他详细交代计划。

第一,让王恩暗中联络各军中心腹,提前安抚底层军官。

第二,阅兵当日,皇帝会当场宣布三件事:补发拖欠军饷、提高士兵待遇、严惩贪墨将领。

第三,皇城司在人群中安排人手,一旦有人煽动闹事,立即控制。

“最关键的是,”赵明看着三人,“要让士兵们知道,朕站在他们这边。贪墨他们粮饷的,不是朕,是冯继昇这些人。”

沈括眼睛一亮:“陛下这是……把矛盾从‘兵与君’,转化为‘兵与将’?”

“正是。”赵明点头,“士兵们恨的是克扣粮饷的将领。朕帮他们出气,他们凭什么还要闹?”

章惇抚掌:“妙计!如此一来,潘孝严的算盘,就全打空了。”

王恩却还有顾虑:“陛下,若冯继昇狗急跳墙,真鼓动起兵变……”

“那就更好了。”赵明笑了,笑容里带着杀意,“朕正愁没理由……杀人立威。”

殿中一静。

所有人都听懂了。

皇帝等的,就是有人跳出来。

跳得越高,死得越惨。

五月二十,清晨。

南薰门外校场,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五万禁军列队而立,左厢、右厢、殿前司,各军依序排开。阳光照在枪尖上,反射出一片寒光。

将台上,赵明端坐龙椅,左右是章惇、王恩等重臣。台下,潘孝严、杨文广等勋贵站在文官队列最前,神色平静,但眼中暗藏锋芒。

辰时三刻,阅兵开始。

各军依次行进,喊杀震天。一切井然有序。

潘孝严微微皱眉。太顺利了,顺利得反常。按照计划,此刻左厢第一军应该开始骚动了才对。

他看向冯继昇。冯继昇站在将台侧下方,也面露疑惑。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左厢第一军队列中,忽然有人高喊:“我们要军饷!还我血汗钱!”

紧接着,几十个声音同时响起:“还我血汗钱!严惩贪官!”

骚动像瘟疫般扩散。原本整齐的队列开始混乱,士兵们交头接耳,队形松散。

潘孝严心中一喜——来了!

将台上,王恩脸色铁青,就要下令弹压。

赵明却抬手制止。

他站起身,走到将台边缘。梁从政递上一只铁皮喇叭——这是赵明让工匠特制的简易扩音器。

“将士们——”赵明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校场,“朕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混乱稍稍平息。士兵们都看向将台。

赵明继续:“你们要军饷,朕给!你们要公道,朕也给!”

他转身,看向冯继昇:“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冯继昇,出列!”

冯继昇一怔,硬着头皮上前:“臣在。”

“朕问你,”赵明声音转冷,“左厢第一军,兵部定员一万二千,实际在营多少?”

冯继昇额头冒汗:“这……臣需查核……”

“不用查了。”赵明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朕替你查了。实际在营,八千六百四十三人。空缺三千三百五十七人,年贪空饷八万九千六百贯!”

校场哗然。

士兵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空缺三千多人?贪了八万多贯?

“还有,”赵明翻开册子,“你名下,有粮铺两间、绸庄一间、田庄五百亩、宅院三处。你的俸禄,一年六百贯。这些产业,哪来的?”

冯继昇腿一软,跪倒在地。

赵明不再看他,转向全军:“将士们,克扣你们粮饷的,不是朕,是这些蛀虫!吃空饷、喝兵血,把你们的卖命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他举起册子:“这上面,记录了四十七个将领的名字,他们贪墨的军饷,总计一百二十八万贯!这些钱,本该是你们的!”

校场死寂。

所有士兵都红了眼。一百二十八万贯!那是他们多少年的血汗!

“今日,朕在此承诺!”赵明高声道,“第一,所有拖欠军饷,三日内补发!第二,从今往后,军饷直达士兵,谁敢克扣,斩立决!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如刀:“这些贪墨将领,一律革职查办!贪墨的钱,追回后,一半补偿将士,一半充作军费!”

“陛下万岁!”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山呼海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万人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冯继昇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潘孝严脸色惨白。完了,全完了。皇帝不但没被逼宫,反而借此收买了军心!

将台上,赵明看向潘孝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举起手,示意安静。

校场渐渐平息。

“还有一件事。”赵明缓缓开口,“朕听闻,有人想借今日阅兵,煽动兵变,逼宫谋逆。”

校场再次哗然。

“这个人,”赵明目光如电,扫过勋贵队列,“就是郑国公——潘孝严!”

“轰——”

校场炸开了锅。

潘孝严?开国功臣潘美之孙,世袭郑国公?谋逆?

潘孝严浑身一颤,强作镇定:“陛下!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是吗?”赵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你写给冯继昇的信,约定今日煽动兵变,逼朕处置王恩,停止查账。信上,还有你的私印。”

潘孝严如遭雷击。那封信……那封信他明明让潘惟正烧了!怎么会……

“不止如此。”赵明又取出一沓银票,“这是潘家钱庄开出的银票,共计七十万贯。其中五万贯,在冯继昇府上搜出。剩下的六十五万贯,正准备收买其他将领。”

他看向全军:“将士们!有人想用你们的血,换他们的富贵!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怒吼声震天动地。

潘孝严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赵明挥手:“皇城司!”

顾震带着一队黑衣侍卫上前,将潘孝严、杨文广、曹玮等七家勋贵,全部拿下。

“潘孝严等七人,勾结将领,煽动兵变,谋逆犯上。”赵明声音冰冷,“押入天牢,严加审讯。家产抄没,族人收监。”

“陛下!”潘孝严挣扎着,“臣有太祖丹书铁券!卿恕九死,子孙三死!”

赵明笑了。

他走到潘孝严面前,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潘公,丹书铁券保的是忠臣,不是逆贼。”

他直起身,高声:“传朕旨意——潘孝严等谋逆,其罪当诛。丹书铁券,收回太庙!”

七家勋贵,被拖下校场。

校场上,五万将士肃立无声。

阳光刺眼,将台上的龙旗猎猎作响。

赵明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沉重。

勋贵倒了,但军中积弊未除,朝中暗流未平。

路,还很长。

远处,开封城巍然屹立。

这座百年都城,见证了太多兴衰。

今天,又见证了一场权力的更迭。

而明天,还会见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