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2 06:00:58

赵明最后一次点击保存键时,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电脑屏幕上的《关于我市文旅产业数字化转型的五年规划》终于完稿,八万七千字,凝聚了他连续加班二十三天的全部心血。作为市文旅局最年轻的科长,他太想做出成绩了——谁知道这份熬夜猝死的标准履历,下一秒就成了他的现实。

心脏骤停的剧痛只持续了一瞬。

再睁眼时,檀木雕花的床顶、明黄色的帐幔、还有鼻尖萦绕的淡淡龙涎香气,让赵明陷入了长达十秒钟的呆滞。他试图抬手,发现身上盖的是绣着金色云纹的锦被,沉甸甸的。

“官家醒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赵明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看见一个穿着深紫色圆领袍、头戴幞头的老者跪在床前,面白无须,眉眼间满是忧色。老者身后,是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端着铜盆和布巾。

“您昨夜批阅奏章至子时,歇息不到三个时辰。”老者声音里带着心疼,“太医说了,您这头风之症,最忌劳累……”

赵明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他环顾四周——宽阔的寝殿、精雕细琢的家具、墙上的山水画轴、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每一件器物都古意盎然,绝不是什么影视城布景。

“镜子。”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沙哑得陌生。

老者一愣,连忙示意宫女取来一面铜镜。赵明接过,镜面打磨得极光滑,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眉目清秀但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头上还缠着一圈细布。

这不是他的脸。

“现在是……哪一年?”赵明放下镜子,心脏狂跳。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恭敬答道:“元祐八年,四月初七。”

元祐八年。赵明脑子飞速转动——他是历史爱好者,这个年号太熟悉了。北宋,宋哲宗赵煦的年号。如果没记错,元祐八年是……公元1093年。

而他,现在是那个十岁登基、十八岁才亲政、二十四岁就病逝的短命皇帝?

“官家可是又头疼了?”老者见他脸色变幻,急忙上前,“老奴这就传太医——”

“不用。”赵明抬手制止,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老者的表情彻底变成了惊恐。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官家……官家您不认得老奴了?老奴是梁从政啊,服侍您十二年了!”

梁从政。赵明搜索记忆——宋史里好像有这么个人,哲宗的贴身太监,后来还卷入了立储风波。

看来是真的。

他真的穿越了,还穿成了皇帝。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赵明以“头风发作,记忆有些模糊”为借口,从梁从政口中套出了大量信息。

现在是元祐八年,他——宋哲宗赵煦,虚岁十八,已经当了八年皇帝。但这八年来,朝政一直由祖母高太后(即向太后,此时应称太皇太后)垂帘听听政,他不过是个盖章的工具人。而今天,是高太后病重、准备还政的关键时期。

“太皇太后凤体欠安,已三日未临朝。”梁从政压低声音,“章相公、苏相公他们,都在等官家您的示下。”

章相公是章惇,新党领袖;苏相公是苏辙,旧党代表。元祐年间,正是新旧党争白热化的时期。

赵明揉着太阳穴。他记得这段历史:高太后一死,哲宗立刻改元绍圣,重启新法,打击旧党,然后……然后这位年轻皇帝就在二十四岁病逝了,留下个烂摊子给弟弟宋徽宗,最终酿成靖康之变。

距离北宋灭亡,只剩三十四年。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赵明不是那种“我要拯救世界”的热血青年,但既然成了这个身份,总不能在亡国之君的名号上再加一笔。

“更衣。”他掀开被子,“上朝。”

“官家!”梁从政急了,“太医说您需要静养,今日朝会已传旨免了——”

“我说,更衣。”

赵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梁从政从未听过的威压。老太监怔了怔,终究还是躬身:“……遵旨。”

穿上那身繁复的朝服时,赵明透过铜镜看着自己。明黄色的袍服上绣着十二章纹,头戴通天冠,腰系玉带。镜中少年天子的形象,与他记忆中那个熬夜写策划案的文旅局科长重叠在一起,荒诞得令人想笑。

“官家今日……似乎不同了。”梁从政替他整理衣襟,小心翼翼地说。

“哪里不同?”

“说不上来。”老太监想了想,“眼神更定了,说话的气度也……更沉了。”

赵明没有回答。他转身朝殿外走去,梁从政连忙跟上,两名宫女低头随行。推开寝殿大门的那一刻,清晨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

眼前是绵延的宫殿群,飞檐斗拱,气象万千。远处传来钟鼓声,那是开启宫门的信号。身着甲胄的禁军持戟而立,见到他出来,齐刷刷单膝跪地:

“参见官家!”

声音如潮水般涌来。赵明脚步顿了顿,随后挺直腰背,朝前走去。

既来之,则安之。不,既然成了皇帝,那就得干点什么。

至少,不能二十四岁就死。

紫宸殿内,百官已列班等候。

当赵明走入大殿,登上御座时,他明显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好奇、审视、担忧、算计。龙椅旁设着一道珠帘,那是高太后垂帘听政的位置,此刻空着。

“陛下圣安!”百官躬身行礼。

“平身。”赵明开口,努力让声音显得沉稳。他扫视下方,文左武右,绯紫青绿各色官服分明。站在最前列的几人,应该就是宰相重臣。

果然,一名面容刚毅、蓄着短须的中年官员率先出列:“臣章惇启奏陛下。太皇太后凤体违和,然国事不可一日废弛。今有西北急报,西夏梁太后集兵十万于横山,恐有异动。当如何应对,请陛下圣裁。”

来了,第一道考题。

赵明记得这段——元祐后期,西夏确实频频犯边。而朝廷内部,旧党主和,新党主战,吵得不可开交。

若是原来的哲宗,此时大概会说“依众卿之见”或者“待太后决断”。但赵明不是。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枢密院可有边境详图?”

殿中一静。章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答道:“有。然在枢密院库中,未带至殿上。”

“去取。”赵明说。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很快,两名枢密院属官抬着一卷巨大的羊皮地图进来,在御阶前展开。那是一幅西北边防图,山川城池标注详细。

赵明起身走下御阶,百官哗然——皇帝亲自下阶看地图,这不合礼制。但他恍若未闻,蹲在地图前仔细看了起来。

横山、绥德、延安、庆阳……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文旅局的工作让他对地理极其敏感,加上前世看过无数宋夏战争资料,此刻脑海中迅速构建出三维地形图。

“西夏出兵,无非三条路。”赵明开口,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可闻,“一从横山直下鄜延,二走环庆,三攻泾原。但今年西北春旱,粮草不济,十万大军是虚数,实际能战者不过五六万。”

他抬起头,看向兵部的官员:“去年西夏向辽国求粮,被拒,可有此事?”

兵部尚书愣了一下,忙道:“确、确有此事。”

“那他们哪来的粮草支撑十万大军长期作战?”赵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虚张声势罢了。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趁着太后病重、朝局未稳,试探我大宋的反应。”

满殿寂静。

章惇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而旧党一系的官员,脸色则变得难看。

“那依陛下之见……”苏辙出列,谨慎问道。

赵明重新走上御阶,坐回龙椅。他环视百官,缓缓开口:

“第一,令鄜延、环庆、泾原三路加强戒备,但不必调集重兵,以免劳民伤财。”

“第二,让边军每日炊烟增加三成,营造援军已至的假象。”

“第三——”他顿了顿,说出一个让所有人愣住的词,“搞个舆论战。”

“舆论……战?”章惇重复这个词,眉头紧锁。

“就是宣传攻势。”赵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口,“派人潜入西夏散布消息,就说辽国已与我大宋密约,若西夏动兵,辽将南下攻其后方。再派人去西夏部族中游说,说梁太后此战若败,必失人心,各部可趁机自立。”

殿中响起窃窃私语。这计策说不上多么高明,但出自一个十八岁、从未亲政的皇帝之口,就足够令人震惊。

更关键的是,这完全不是旧党主和、新党主战的套路,而是一种……全新的思路。

“此事交由枢密院细作司去办。”赵明看向枢密使,“记住,要隐秘,花多少钱朕都批。”

“臣……遵旨。”枢密使躬身,眼神复杂。

接下来,赵明又处理了几件政务——淮南水灾的赈济、河北粮仓的清查、科举考试的安排。他说话条理清晰,问题直指要害,时不时冒出几个让官员们听不懂的词汇:“资金流水线”“绩效考核”“应急预案”……

每说一个,梁从政就在旁边小声补充解释,老太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汗。

终于,朝会接近尾声。赵明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知道今天的表现已经足够颠覆他们的认知。不能急,要一步步来。

“今日就到这里。”他起身,“退朝吧。”

“陛下万岁!”百官躬身。

赵明走出紫宸殿时,阳光正好。梁从政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赵明头也不回。

“官家今日……今日……”梁从政憋了半天,“今日所言所行,老奴闻所未闻。”

“觉得朕疯了?”

“不!”老太监急忙道,“老奴只是……只是觉得,官家像换了个人。”

赵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忽然笑了:“那你说,是以前的那个朕好,还是现在的这个朕好?”

梁从政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里带着疲惫却目光明亮的年轻皇帝,忽然眼眶一热。

“都好。”他低下头,“只要是官家,都好。”

赵明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往前走。前方是绵延的宫道,两侧红墙高耸,仿佛没有尽头。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回到福宁殿,赵明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堆满了奏折,他随手翻开一本,是御史弹劾章惇“专权跋扈”的折子。

党争啊,真是古今皆然。

他揉着眉心,目光忽然落在角落的一卷画轴上。那画轴用黄绫包裹,看起来格外郑重。赵明解开系带,缓缓展开——

是一幅人物画像。画中人身着龙袍,面容威严,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熙宁元年,神宗皇帝御容”。

这是他父亲,宋神宗赵顼。那位重用王安石、推行变法的皇帝,也是新旧党争的源头。

赵明凝视着画像,忽然觉得画中人的眼神格外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移开目光,准备收起画轴,却注意到画卷背面似乎还有字。

翻过来一看,是几行潦草的墨迹,墨色已旧,但字迹清晰:

“元丰八年三月,朕自知不久于世。后世子孙若见此卷,切记:变法不可止,旧党不可信,西夏必灭,燕云必复。然……有一事朕始终未明:去岁梦中见一异人,言‘靖康’二字,此为何意?天机耶?谶语耶?望后世解之。”

落款是:“神宗皇帝绝笔”。

赵明的手僵住了。

靖康。

靖康之变。

他的父亲,在去世前一年,就在梦中预见了三十八年后的亡国之祸?

画轴从手中滑落,滚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殿外传来梁从政关切的声音:“官家?可有何事?”

赵明没有回答。他缓缓蹲下身,拾起画轴,指尖拂过那行字。

原来早就有人知道。

原来这场灾难的预警,早在三十八年前就已埋下。

而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恰好是唯一知道“靖康”二字全部含义的人。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赵明握紧画轴,抬起头,望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

“父亲,”他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如果你能听见……”

“这场靖康之祸,我不会让它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