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2 05:22:24

“癸亥”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弦,绷在观星阁周围的空气里。袁子让知道他在,却从未再见过他。送饭的哑巴内侍依旧准时,风雨无阻,眼神木然,仿佛那夜的血腥与搏杀只是幻梦。只有袁子让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耳廓残留的那一丝微弱麻痹感,在赤红丹药的狂暴药力冲刷和数日静养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明。他之前添在记录末尾的那行小字,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女帝似乎默认了他“耳力微敏”的说法,或者,根本不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变化。

第七份记录交上去后,袁子让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那套诡异石板功法的“改良”上。他不再满足于机械地模仿图形和呼吸,开始尝试结合《星枢导引图》中正平和的星象定位理念,以及《基础吐纳要诀》里匀长绵缓的呼吸节奏,来“梳理”和“安抚”那阴冷异力引入体内后带来的剧烈痛苦和路径混乱。

过程依旧痛苦,且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像是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黑暗森林里摸索,时而引火烧身(某次尝试差点让那阴冷异力在胸口淤积,闷痛了整整一天),时而柳暗花明(一次意外发现,当那异力流经某个特定扭曲姿势对应的、位于肋下的古怪“窍穴”时,竟能轻微刺激气血,带来短暂的爆发力增幅)。

他将这些体悟,包括痛苦、风险和偶然的发现,都隐晦地融入到后续的记录中,以“修习吐纳导引,体察气机变化”为名,含糊提及“偶有气脉滞涩刺痛”、“间或神思清明、五感微增”。他相信,女帝身边必有高人能看懂这些暗示。

同时,他对观星阁内“奇器”的研究也从未停止。铜环仪器的几种激发模式他已大致摸清,代价是每次试验后,太阳穴都要突突跳上半天。那青铜镂空球内的“雷石之精”已经告罄,只剩下一个空壳,被他小心收好。那些刻有偏折符文的金属片,他尝试了多种组合和方位,配合铜环仪器幽蓝微光的特定频率,竟真的捣鼓出一个小范围的、能产生轻微“迟滞”和“干扰”效果的简易力场,虽然范围不过方寸之地,持续时间也短得可怜,且极其消耗他那丝阴冷异力,但无疑是个方向。

他在第八份记录里,附上了一份极其简略的“偏折力场”布置草图,并谨慎地提出一个猜想:这类符文与特定能量频率结合产生的效果,或许能干扰“裂隙之影”的感知或接近?当然,他强调这只是基于阁中旧物反应的推测,未经实际验证。

这次,回音来得快了些。

三日后,哑巴内侍除了食盒,还带来一个扁平的铁匣。打开,里面是十片打磨得异常光滑、材质非金非玉的黑色薄片,薄片上蚀刻的符文,比他从废旧零件上找到的那些要复杂精妙十倍不止!旁边还有一卷新的帛书,上面详细说明了这十片“定星扰咒符”的激发方法、能量输入要求(正好对应他修炼出的阴冷异力的特性!)以及几种基础组合阵型,其中一种,赫然是一种小范围的“驱邪镇祟”阵,注解中隐约提到,对“阴秽不祥之气”有驱逐之效。

女帝不仅看懂了他的暗示,还送来了“教材”和“教具”!这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更明确的期待——期待他能将这些零碎的危险知识,转化为切实可用的手段。

袁子让心头震动,同时也感到压力陡增。他仔细研读帛书,尝试用那丝阴冷异力激发一枚“定星扰咒符”。黑色薄片入手冰凉,随着异力注入,上面蚀刻的符文线条次第亮起暗沉的金红色微光,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排斥”力场以薄片为中心扩散开来,范围不大,但远比他自己拼凑的金属片力场稳定、可控。

他如获至宝,立刻着手试验。结合铜环仪器的微光,布下最简单的“驱邪镇祟”阵(仅用三枚符文,按照三角方位排列)。当阵法激发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阁内空气中常年弥漫的那种阴冷陈腐气息被短暂地“推开”了,虽然很快又恢复原状,但效果真实不虚。

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开始更疯狂地投入修炼和研究。白天,用正统吐纳药浴打掩护,修复身体暗伤,积累温和的中正之气;子夜和黄昏,则继续修炼那改良后的石板功法,忍受着痛苦,引导阴冷异力开拓那些古怪的“窍穴”和路径,并尝试将新得的“定星扰咒符”与自身力量结合运用。其余时间,则全部用来钻研星图、演算阵法、试验各种“奇器”组合。

他的身体在这种近乎自毁般的锤炼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依旧瘦削,但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韧性,皮肤下仿佛蕴含着远超外形的爆发力。五感敏锐得惊人,尤其在夜间或能量场活跃时,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太液池水波下鱼儿的吐息,能“看”到空气中稀薄灵气(或异力)的微弱流动轨迹。丹田深处那丝阴冷异力,也壮大了不少,操控起来愈发得心应手,虽然性质依旧驳杂诡异,带着地底阴寒和“裂隙”的不祥气息。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袁子让正在尝试将一枚“定星扰咒符”与铜环仪器核心的银针建立某种能量共鸣(理论依据来自一份前朝关于“共振破障”的残篇),哑巴内侍再次带来了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食盒,也不是赏赐。

是一套折叠整齐的、浅青色绢布制成的公服,式样简洁,无品级纹饰,只在袖口和衣襟处有暗银线绣的简易云纹。旁边放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青铜质地、刻着“司天监观星阁行走”字样的腰牌。

“陛下口谕,”哑巴内侍这次竟破天荒地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很久没说过话,“即日起,袁子让领‘司天监观星阁行走’职司,秩从九品下。准其凭此腰牌,查阅司天监除机密要件外一应星象档案、历年观测记录。另,每旬需赴灵台参与一次例行观测,呈报观测心得。”

袁子让愣住,心跳骤然加速。从囚徒,到有正式编制的、最低阶的朝廷命官?虽然只是个无实权、听起来像打杂的“行走”,但意义截然不同!这意味着他正式被纳入了体制,哪怕是最边缘的位置。查阅司天监档案,参与灵台观测……这是给了他更大的平台,更广阔的视野,也意味着……更直接的暴露在那些暗处眼睛的视线之下。

“行走之责,”哑巴内侍继续用那干涩的声音说,“一为研习,二为佐证。陛下望尔,莫负此职。”

研习?佐证?袁子让咀嚼着这两个词。是让他利用司天监的档案,佐证他在观星阁的研究?还是让他以官方身份,去“佐证”钦天监那些粉饰太平的记录其实并不可靠?

他接过公服和腰牌,触手冰凉而厚重。“臣,袁子让,领旨谢恩。”他深深躬下身。

哑巴内侍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袁子让换上那身浅青色公服,不大不小,正合身。系上青铜腰牌,冰凉的金属贴着腰腹。他走到二楼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身形挺拔、眼神沉静锐利、与数月前那个瑟缩惶恐的观测生判若两人的少年。

从九品下,芝麻绿豆大的官。但这是一个起点。

他没有耽搁。第二天一早,便凭着腰牌,第一次踏出了观星阁所在的竹林。穿过太液池畔,走向司天监衙门。

一路上,遇到的宫人、内侍、低阶官员,看到他这身陌生的浅青公服和腰牌,目光各异。有漠然,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隐隐的排斥。司天监内部,显然已经收到了风声。

果然,当他来到司天监存放普通档案的“文籍阁”时,当值的书令史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尤其在那“观星阁行走”的腰牌上停留片刻,才慢吞吞地一指角落里几排落满灰尘的书架:“喏,十年内的《天文祥瑞录》副本、各地进献的祥瑞图说、还有历年节气星象简报,都在那边。自己看。不得损坏,不得带出。”

态度冷淡,公事公办,却又带着一种隐隐的、居高临下的疏离。

袁子让不以为意,谢过之后,便埋首于那些浩如烟海、却又千篇一律的记录之中。他看的不是那些歌功颂德的祥瑞描述,而是记录中关于星宿位置、亮度变化的原始数据(尽管大多被美化过),以及各地上报的“异常天象”(往往被附会成牵强的吉兆或轻描淡写地归为“观测有误”)。他飞快地翻阅、记忆、与自己脑海中真实的星图、与观星阁秘藏中的记载相互印证。

枯燥,却必要。他要从这些被精心修饰过的文字和数据里,剥离出可能存在的、被忽略的真相碎片。

每隔十天一次的灵台例行观测,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他作为“观星阁行走”,有资格登上灵台,但只能站在边缘角落。监正周录事见到他时,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眼中的忌惮和阴郁几乎掩饰不住。赵铭等旧日同僚看到他,更是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对视。国师及其弟子从未在例行观测时出现,但袁子让能感觉到,有几道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目光,偶尔会从皇城深处的某个方向投射而来,如同附骨之疽。

袁子让对此视若无睹。他专注于自己的观测,记录下真实的星象数据,尤其是“裂隙之影”的活动迹象。他发现,有了正式身份和腰牌后,他调用那丝阴冷异力辅助观测时,似乎更顺畅了一些,对天空中那些异常能量波动的感知也清晰了一丝。他甚至尝试在灵台边缘,按照特定方位,用几枚“定星扰咒符”布下一个微型的、用以“净化”身周环境、稳定自身观测心神的简易阵法,效果出奇地好。

他的观测记录,依旧每七日一次送往深宫,内容愈发详实,分析也渐趋深入。他开始尝试构建简单的数学模型(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算学术语包装),来推算“裂隙之影”出现的周期和可能的轨迹规律,并提出了一些基于“能量场扰动”和“地脉共鸣”假设的预警方案雏形。至于武功修炼的进展和“奇器”研究的细节,他依旧巧妙地糅合在“修身养气”、“体察外物”的叙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