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火车似乎比去时更加缓慢,哐当哐当的声响敲在林晚星的心上,每一声都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拖延。她倚在硬座车厢冰凉的窗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比来时沉重许多的行李袋——里面不仅有换洗衣物,更有她视为珍宝的笔记、资料、书籍,以及那些千方百计弄来的稀缺物资。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平坦的平原渐渐过渡到起伏的丘陵,熟悉的黄土地貌重新映入眼帘。但这一次,林晚星的目光不再充满新奇,而是带着一种焦灼的审视。她仔细观察着田野的状况,心一点点沉下去。
越靠近家乡,景象越不容乐观。本该返青的冬小麦显得蔫黄稀疏,田地里裂开细密的口子,像一张张干渴的嘴。河流水势明显减小,露出大片灰白色的河床。路边的树木也耷拉着叶子,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空气干燥,风吹在脸上,带着沙土的气息。
春旱,比她预想的更为严重,波及的范围也更广。
邻座的大婶唉声叹气:“这老天爷,开春到现在就没下过一场透雨,今年的麦子可咋办哟……”
旁边有人附和:“可不是,听说好些地方井都快见底了。再不下雨,别说庄稼,人吃水都成问题。”
焦虑的情绪在车厢里弥漫。林晚星抿紧了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行李袋粗糙的边缘。沈廷舟信里说的“气候或有更大变数”,恐怕并非杞人忧天。这场旱情,来势汹汹。
三天两夜的旅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当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地区简陋的站台时,林晚星几乎是第一个冲下了车。她顾不上拥挤和颠簸带来的疲惫,背着沉甸甸的行李,脚步匆匆地冲出车站,寻找着开往县城的班车。
运气不错,半小时后有一趟。依旧是摇摇晃晃、挤满人和货物的老旧客车,尘土从破损的车窗缝隙钻进来,呛得人咳嗽。林晚星将行李抱在身前,目光始终望向窗外,心脏随着越来越熟悉的山路起伏而剧烈跳动。
近了,更近了。熟悉的村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但曾经郁郁葱葱的山岭,此刻也染上了一层焦渴的枯黄。村口那条小河,几乎只剩下一道浑浊的细流。
客车在公社停下。林晚星跳下车,没有片刻停留,谢绝了试图同路捎她一段的驴车,背着行李,迈开步子,朝着红旗生产大队的方向疾走。土路被晒得发烫,尘土没过脚踝,她也顾不上,只想快点,再快点。
太阳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当她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看到坐落在山坳里的红旗大队时,眼眶猛地一热。
村庄似乎比她离开时更安静了,少了些鸡鸣狗吠,多了些沉闷的焦灼。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冒出的炊烟都显得有气无力。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呆呆地坐着,望着龟裂的田地唉声叹气。
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那修葺过的院子,还有旁边沈家屋顶上飘着的、熟悉而又令人心安的淡淡炊烟。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乎是小跑着冲下了山坡。
院门虚掩着。她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蹲在院子里、正小心翼翼给一小片菜苗浇水的沈廷舟。他背对着门口,弯着腰,动作专注,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旁边放着两只不大的水桶,里面的水只浅浅盖过桶底。几个月不见,他似乎更黑更瘦了些,肩膀的轮廓在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下显得越发硬朗。
林晚星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有行李袋从肩头滑落,轻轻砸在地上的闷响。
沈廷舟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来。当他看清门口那个风尘仆仆、背着巨大行囊、眼眶泛红却努力朝他微笑的身影时,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惊讶、难以置信、狂喜、心疼……种种情绪交织而过,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晚星?”他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怕惊破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廷舟,我回来了。”林晚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冲破一切阻隔终于到家的哽咽。
沈廷舟几步跨过来,上下打量着她,想伸手去接她肩上的重负,又想摸摸她明显清减了的脸颊,最后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粗糙而灼热,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安心。
“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捎个信,我好去接你。”他问,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她。
“信里说旱得厉害,我放心不下,就提前申请回来了。”林晚星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指关节的粗粝和力量,一路上的焦虑和疲惫仿佛都找到了安放之处,“家里……都好吗?娘呢?小军呢?”
“都好,都好。”沈廷舟连声应着,目光却扫过她身后巨大的行李袋,“你这是……带了多少东西回来?路上累坏了吧?” 他边说边自然地弯腰,一手提起沉重的行李袋,另一只手依旧紧紧牵着她,往屋里走。
“还……还好。”林晚星跟着他,目光贪婪地扫视着这个离别数月的家。院子打扫得干净整洁,但墙角那几分菜地,叶子都蔫蔫地卷着,显然也是缺水。她的心又揪了一下。
刚进屋,正在灶间忙活的王大娘闻声探出头来,一见林晚星,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圈立刻就红了:“星啊!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她颤巍巍地走过来,一把将林晚星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背,“瘦了,瘦多了!在外头吃苦了吧?”
“娘,我没事,好着呢,学校里吃得好。”林晚星依偎在老人怀里,闻着熟悉的烟火气,鼻子发酸。
“姐!姐你回来啦!”小军像个小炮弹似的从里屋冲出来,一把抱住林晚星的腿,仰着小脸,几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一截,但脸颊也瘦了些,眼睛却亮晶晶的,满是惊喜和依恋。
“小军!”林晚星弯腰抱住弟弟,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喉咙哽咽得说不出更多话。
小小的堂屋里,顿时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和激动。王大娘抹着眼泪,连忙去锅里盛饭;小军围着姐姐转来转去,叽叽喳喳问着省城的样子;沈廷舟将行李袋放在墙边,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坚毅的嘴角微微上扬,连日来因旱情紧锁的眉头,也终于舒展了些许。
晚饭是难得的稠粥,掺了晒干的野菜和一点点珍贵的红薯干,还有一小碟王大娘舍不得吃的咸鸡蛋——显然是特意为林晚星回来准备的。饭桌上,林晚星简单说了说省城的学习生活,着重描述了农干校的见闻和红光大队的先进经验。沈廷舟和王大娘听得认真,小军也睁大了眼睛,充满了向往。
但喜悦的气氛很快被沉重的现实冲淡。林晚星放下碗,看向沈廷舟:“廷舟,信里说的旱情……到底有多严重?”
沈廷舟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换上了凝重。他叹了口气,拿起旱烟袋,却没有点,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
“比你走的时候严重多了。”他声音低沉,“开春到现在,只飘过两场毛毛雨,地皮都没湿透。河沟的水位降了快一半,后山新开的那几口泉眼,出水量也少了很多。队里组织人天天挑水,先紧着人畜用水和保命田,像后山新开的饲料地、坡上的零星地块,根本顾不过来。你看咱家院里那点菜,还是我每天从牙缝里省点水浇着的。”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公社前些天开了会,说气象部门预测,今年可能有‘卡脖旱’,就是春旱连着夏旱。让各大队做好最坏打算,广积粮,深挖井,节约每一滴水。咱们大队还算好,去年有了点底子,加上你留下的那些抗旱法子,勉强还能撑着。可别的队……听说下游几个大队,已经有人出去讨饭了。”
讨饭!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在这个年代,出去讨饭,意味着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试验田和养殖场怎么样?”她急声问。
“试验田有去年的底子,加上大伙儿看得重,轮流挑水保着,苗情还行,但比去年差远了。养殖场……”沈廷舟眉头紧锁,“饲料地缺水,苜蓿和草长得慢,不够吃。青贮饲料快见底了,膨化秸秆也供不上。猪和鸡都减了料,长势慢了不少。再这么下去,怕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养殖场是红旗大队重要的希望和财产,若是因旱灾垮掉,对士气和经济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压抑起来。王大娘叹了口气,小军也懂事地不再吵闹。
林晚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廷舟,娘,别太担心。我这次回来,带了些东西,也学了些新法子。旱情虽重,但只要咱们齐心,未必没有法子扛过去。”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打开那个沉重的行李袋。先是将给王大娘和小军带的省城点心、一小块肥皂、两支铅笔拿出来,引得小军一阵低呼。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卷用油纸包裹的塑料薄膜、改良的喷头、耐旱种子,最后是那几本她精心挑选和誊抄的书籍、资料,以及她自己的笔记本。
“这是我从省城农资商店找来的塑料膜,虽然不多,但关键时刻用来育苗保墒,能顶大用。这是改良的喷头,能省水。这些是耐旱的谷子、高粱种子,万一……万一真不行,可以补种。这些书和资料,是我从农干校图书馆抄的,讲抗旱技术和节水灌溉的。”她将东西一样样拿出,摆在桌上,最后拿起那本厚厚的、写满字迹的笔记本,翻开其中几页。
“最重要的,是这里。”她指着自己结合系统配方和现有知识重新整理、绘制的图纸和说明,“这是我根据红光大队的经验,还有请教省里老师,自己琢磨的一套‘山地集雨’和‘土壤保墒’的法子。还有这个,”她指向另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一种用咱们自己的秸秆、落叶就能做的‘土法保水剂’的方子,虽然效果可能不如买来的,但成本低,能做多少是多少。”
沈廷舟和王大娘围拢过来,看着桌上这些新奇又充满希望的东西,听着林晚星清晰坚定的讲解,眼中的阴霾渐渐被惊讶和希冀取代。
“这……这塑料膜真能保住水汽?”
“集雨?咋个集法?”
“用烂秸秆就能做保水的东西?”
面对家人连珠炮似的疑问,林晚星耐心地一一解答。她讲如何利用山坡、屋顶收集雨水,如何修建简易的蓄水池和导流沟,如何铺设那套“简易山地集雨灌溉系统”;她解释“土法保水剂”的原理和制作步骤,强调其吸水保水、改良土壤的功效;她甚至摊开笔记本,在上面勾画示意图,用最朴实的语言,将复杂的原理讲得通俗易懂。
烛光摇曳,映照着三人专注而充满希望的脸庞。窗外的夜色浓重,干旱的阴影依旧笼罩,但在这间小小的土坯房里,一股对抗天灾的勇气和智慧,正在悄然凝聚。
沈廷舟看着妻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和自信的眼睛,看着她手中那些凝聚了心血和知识的图纸、笔记,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骄傲和踏实。他的晚星,真的不一样了。她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希望,是方法,是带领大家闯过难关的底气。
“好!”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种战场上才有的、一往无前的锐气,“晚星,你说,咱们怎么干?明天我就召集大伙儿,把你的法子,跟队里说!”
林晚星重重地点头,目光坚定:“嗯!咱们一起,跟老天爷,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