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21 05:47:32

第五章 一纸卖身契

雨声很大。

敲在玻璃上,敲在屋顶上,敲在窗外的树叶上,哗啦哗啦,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房间里却很静,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撞击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冲上耳膜时那种沉闷的嗡鸣。

做一年的知薇。

叶清歌盯着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得像一棵松,家居服柔软的布料也掩不住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紧绷的力量感。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窗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和她自己——那个穿着过大衬衫、头发半干、脸色苍白的倒影。

“什么意思?”她问,声音很轻,被雨声吞掉了一半。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依然看着窗外,像是在欣赏这场暴雨,又像是在等什么。房间里只有射灯冷白的光,将一切都照得清晰而锐利,连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转过身。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冷光下显得更沉,更静,像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温度。

“字面意思。”他说,声音依然很低,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这一年里,你扮成知薇。她的言行举止,她的喜好习惯,她的一切。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他顿了顿,往前走了两步。

“作为回报,你欠的那六百万,我来还。你母亲签下的借条,我会处理。追债的人,不会再找你麻烦。”

叶清歌的手指攥紧了衬衫下摆。布料很软,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像她此刻混乱的思绪。

六百万。

母亲签下的借条。

追债的人。

这些字眼像钉子,一颗颗钉进她脑子里。龙哥那张凶狠的脸,他手下小弟不怀好意的笑,雨夜里那些追逐的脚步,还有小腿上被铁栅栏划破的伤口——此刻正隐隐作痛,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为什么是我?”

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有某种她看不懂的东西,一闪而过。

“因为你像她。”他说得很简单,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七分像,足够了。”

“我不是她。”叶清歌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我也不想成为她。”

“没人要你成为她,”男人说,“你只需要扮演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后,债务还清,你自由。”

自由。

这个词太奢侈了。从今天下午开始,从叶国华当众宣布她是养女那一刻开始,从她拖着行李箱走出酒店旋转门那一刻开始,她就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了。

“我需要做什么?”她问。

男人走到沙发边,坐下。沙发是深灰色的,很大,很软,但他坐上去时,背脊依然挺直,没有靠背,像随时准备起身。

“出席必要的场合,”他说,“晚宴,酒会,家族聚会。在公开场合,你是我的未婚妻,沈知薇。”

他顿了顿,补充道:“私底下,你也可以是叶清歌。但记住,在任何人面前——包括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人——你都不能露出破绽。”

叶清歌沉默了几秒。

“那……沈小姐的家人呢?他们不会发现吗?”

“知薇的父母三年前移民了,很少回国。”男人说,“她的朋友,我会处理。”

处理。

这个词用得轻描淡写,但叶清歌听出了背后的意思——他会让那些人闭嘴,或者,远离。

“如果我拒绝呢?”她问。

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可以拒绝,”他说,“现在就可以离开。门在那里。”

他指了指房门。

“但走出这扇门,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残忍,“六百万债务,没有身份,没有去处,还有那些追债的人。他们会找到你,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让你还钱。”

叶清歌的喉咙发紧。

“我可以报警。”她说,声音有点干。

男人笑了。

不是那种愉悦的笑,是那种极淡的、几乎看不见弧度的笑,像冰面上裂开一道细缝。

“报警?”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你母亲签的是民间借贷,白纸黑字,手印俱全。就算警察介入,也是民事纠纷。更何况——”

他顿了顿,看着她。

“龙哥那些人,警察能关他们几天?出来之后,他们会怎么做,你想过吗?”

叶清歌想过。

就在刚才,在那个昏暗的巷子里,在那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的注视下,她就想过。龙哥拍她脸时那种轻蔑的触感,他手下抓她行李箱时那种蛮横的力道,还有那句“卖身”——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皮肤上。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

手指很细,很白,手背上还有被玫瑰花枝划破的伤口,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这双手弹过钢琴,画过画,写过作业。但现在,这双手什么都做不了。

“一年,”男人又说,语气放缓了一些,像在诱哄,“一年很快。这一年里,你住在这里,衣食住行,我会负责。你可以继续上学,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学点别的——知薇喜欢画画,你可以学画画。”

画画。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匣子。叶清歌想起那个破旧的行李箱,想起里面那件沾着颜料的旧T恤,想起徐美玲轻描淡写的那句“都扔了”。

那些画,那些她偷偷画了十二年的画,那些藏在床底下的、无人知晓的梦想。

都被扔了。

像扔垃圾一样。

“我需要做什么,”她抬起眼,看着男人,“才能演得像?”

男人看着她,眼神深了深。

“林姨会教你,”他说,“知薇的喜好,习惯,说话的方式,走路的姿态,甚至微笑的弧度。你要学,而且要学得像。”

“如果我不像呢?”

“那就继续学,”男人说,“直到像为止。”

房间里又陷入沉默。

雨声依然很大,但叶清歌已经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撞出沉重的回响。一下,一下,像某种倒计时。

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

扮演一个死去的女人,成为另一个人的替身。

换六百万债务的清偿,换一个安身之处,换……暂时的安全。

划算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不答应,今晚她可能走不出这片庄园。就算走出去了,明天、后天、大后天,她要去哪里?怎么活下去?怎么躲开那些追债的人?

她没有选择。

从来都没有。

“我答应。”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男人点了点头,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答案。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按下一个按钮。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林姨。

“林姨,”男人说,“带她去书房。”

林姨走进来,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看了叶清歌一眼,眼神平静得像看一件家具。

“小姐,请跟我来。”

叶清歌跟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脚踝还是很疼,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走廊很长,灯光很暗,墙上的油画一幅幅掠过,画里的风景阴沉而压抑。

书房在走廊尽头。

门是双开的,很大,很重。林姨推开门,侧身让叶清歌进去。

书房很大,比她刚才待的那个房间大得多。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满了书,大部分是精装本,书脊烫金,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第四面墙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帘拉开,窗外是黑沉沉的雨夜。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书桌,红木的,桌面上除了一盏台灯、一个笔筒、一个相框,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没有人用过。

男人已经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坐。”他说,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

叶清歌走过去,坐下。椅子很硬,很高,她的脚悬空着,够不到地。她不得不挺直背,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矮小。

男人将那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是一份合同。

很厚,大概有十几页,纸张洁白,印刷精美。封面上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协议。

“看看,”男人说,“没有意见就签字。”

叶清歌拿起合同,翻开第一页。

条款很详细,一条一条,罗列得清清楚楚。她需要履行的义务:学习沈知薇的一切,在公开场合扮演沈知薇,保守秘密,不得以任何形式泄露协议内容,不得对协议方(即江屿寒)产生非分之想,不得与协议方有任何超出协议范围的接触……

很多“不得”,很多“必须”,很多“违者将承担一切后果”。

她的权利:债务由江屿寒负责清偿,每月可获得五万元生活费,居住在指定住所,享有基本的人身安全和生活保障。

合同期限:一年,自签字之日起生效。

违约责任:若乙方(叶清歌)违反任何条款,甲方(江屿寒)有权立即终止协议,并要求乙方偿还已清偿债务及双倍违约金。

叶清歌一页页翻过去,看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眼睛里。这不是合同,是卖身契。用一年的自由,换六百万债务的清偿,换一个虚假的身份,换一个牢笼。

她翻到最后一页。

甲方签字处已经签好了名:江屿寒。

字迹很锋利,每一笔都带着力道,像用刀刻上去的。乙方签字处是空的,等着她。

“笔。”江屿寒说,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金笔,递过来。

笔很沉,笔身冰凉,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冰。

叶清歌看着那份合同,看着那个空白的签名栏,看着江屿寒那双深褐色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窗外的雨还在下。

她想起酒店宴会厅里那些冷漠的目光,想起叶国华塞给她两千块现金时那种施舍的表情,想起徐美玲那句轻飘飘的“都扔了”,想起龙哥拍她脸时那种轻蔑的触感。

然后,她想起那件沾着颜料的旧T恤。

想起那些被扔掉的画。

想起那个模糊的、温暖的怀抱,和栀子花的香气。

她握紧笔。

笔尖落在纸上,很沉。她写下第一个字:叶。

笔画有点抖,但还算工整。

第二个字:清。

第三个字:歌。

三个字,写完了。她盯着那个签名,看了很久。那是她的名字,是她用了十八年的名字,现在签在一份卖身契上,像某种耻辱的烙印。

江屿寒伸手,抽走了合同。

他看了一眼签名,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章,在签名旁边盖上。印章是红色的,印泥很鲜,在洁白的纸上像一滴血。

“从明天开始,”他收起合同,锁进抽屉,“林姨会教你该怎么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房间在二楼,林姨会带你上去。”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从明天起,在任何人面前,你都是知薇。”

叶清歌也站起来。

脚踝还是疼,但她忍住了,没有吭声。

“江先生,”她开口,声音有点哑,“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江屿寒转过身,看着她。

“问。”

“为什么是我?”她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平静,“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沈小姐吗?”

江屿寒看着她,眼神很深,像在审视,又像在回忆。

“因为你需要钱,”他说,语气很淡,“而我,需要一张脸。”

他顿了顿,又说:“很公平,不是吗?”

叶清歌没有说话。

公平吗?

用一张脸,换六百万。用一年的自由,换一个身份。用真实的自己,换一个死去的女人的影子。

也许公平。

也许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

林姨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小姐,请跟我来。”

叶清歌最后看了一眼江屿寒。

他依然站在窗前,背对着光,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泛着一点极细的、冰冷的光。

她转过身,跟着林姨走出书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灯光,隔绝了那个男人,也隔绝了她过去十八年的人生。

走廊很长。

灯光很暗。

脚下的地毯很软。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没有声音,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