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驶离市区,街灯渐疏,窗外景色被浓稠的夜色吞噬。叶蓁蓁靠在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口袋里的钢笔。那支派克笔此刻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只有她能感受到的温度。
“叶小姐,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司机的声音很平静,是见惯场面的那种平静。
叶蓁蓁从后视镜看去,大约两百米外,一辆银灰色SUV不紧不慢地缀着,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她认出了那辆车——陆辰公司配给安保部用的公务车之一。
“能甩掉吗?”
“可以试试,但可能会打草惊蛇。”司机从手套箱里摸出一包烟,叼了一支在嘴里,却没点燃,“林先生交代过,您现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对方只是跟踪,没有其他动作。”
叶蓁蓁沉默了几秒。陆辰果然不放心她。或者说,是沈月不放心?又或者,是那个打威胁电话的神秘人不放心?
“不用甩,就让他们跟着。”她忽然改了主意,“开慢一点,让他们跟得清楚些。”
司机有些诧异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但没多问,只是稍稍降低了车速。
城郊的老旧小区没有门禁,路灯坏了三成,剩下的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像垂死之人的呼吸。车子停在一栋六层居民楼前,墙皮斑驳,楼道里堆着杂物,空气中有潮湿的霉味。
“我陪您上去?”司机问。
“不用,在车里等。”叶蓁蓁推门下车,“如果有人想上来,不用拦。”
她走进漆黑的楼道,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三层,302室。她从包里摸出钥匙——这是父亲去世后,律师转交给她的,说是“叶先生留给您的纪念品”,当时她沉浸在悲痛中,没有深想。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封闭已久的灰尘味,但并不重,像是有人定期通风。叶蓁蓁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客厅。
和她预想的“秘密基地”完全不同。这里没有保险箱,没有满墙的文件,没有高科技设备。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二居室:老旧的布艺沙发,玻璃茶几,电视柜上摆着早就停产的显像管电视机。墙上有几幅印刷的风景画,阳台上还摆着几盆早就枯死的绿植。
唯一特别的是,这里太干净了。没有积灰,地面有最近打扫过的痕迹。
叶蓁蓁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父亲不会无缘无故留给她这样一个地方。她开始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床单是崭新的,但样式老气。衣柜里挂着几件中年男人的衣服,是父亲的尺码,但标签都没拆,像是特意买来放在这里的伪装。
书房里有个书柜,塞满了各种财经和管理类书籍,她随手抽出一本《资本论》,书页崭新,明显没人翻过。书桌的抽屉上了锁,很老式的挂锁。
叶蓁蓁从头上取下一枚发卡,掰直,探入锁孔。这是父亲在她十六岁生日时教她的小把戏,说“女孩子总要学点保护自己的本事”。那时她觉得好玩,没想到有一天真会用上。
锁“咔哒”一声开了。
抽屉里只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上面用钢笔写着:“蓁蓁亲启”。
她的手有些抖,拆开档案袋,里面是三样东西:一封信,一本房产证,还有一把车钥匙。
信是父亲的手书,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下的:
“蓁蓁,我的女儿: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别哭,爸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你这么个好女儿。
有些事,爸爸一直没告诉你。陆辰这孩子,我观察了很久。他有能力,有野心,但心术不正。三年前他接近你,我就派人查过他。他父亲陆振华当年是我生意上的对手,因为一次项目失败破产,跳楼自杀。陆辰一直认为是我逼死了他父亲。
我原本想阻止你们,但看你那么喜欢他,爸爸不忍心。我想着,也许时间能化解仇恨,也许他是真心对你。现在想来,是爸爸太天真了。
这个房子,是用化名买的,陆辰不知道。抽屉最底层有个暗格,打开的方法是你小时候咱们玩的‘藏宝游戏’的密码。里面有些东西,你看了就明白了。
车钥匙是地下车库B区17号车位的,车里有你需要的装备。
蓁蓁,如果爸爸真的不在了,你要记住三件事:第一,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身边的人。第二,公司可以不要,但命一定要保住。第三,去瑞士苏黎世,找一位叫陈默的律师,他是爸爸的老朋友,会帮你。
爸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妈妈,现在又要对不起你了。原谅爸爸。
永远爱你的爸爸”
信纸上有几处水渍晕开的痕迹,不知道是父亲的泪,还是写这封信时窗外正下着雨。
叶蓁蓁捏着信纸,指节发白。她想起前世父亲葬礼上,陆辰红着眼眶对她说“蓁蓁,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想起沈月握着她的手说“蓁蓁姐,我会替叶叔叔照顾你”。
多么完美的表演。而她居然信了,信了整整七年,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她将信仔细折好,放回档案袋。然后蹲下身,看向抽屉最底层。那是普通的木板,看不出任何特别。但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爱和她玩“藏宝游戏”,把糖果或小玩具藏在房间某处,让她根据线索去找。最后的密码,永远是她的生日倒过来写。
叶蓁蓁伸手,用手指关节在木板上有节奏地敲击:三下,一下,两下,三下——0311,她生日的倒序。
木板“咔”的一声轻响,弹开一条缝。她掀开木板,下面是一个大约二十厘米见方的暗格。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样东西:一个移动硬盘,一本黑色笔记本,一个老式翻盖手机,还有一个小巧的银色U盘。
她先拿起硬盘,插上书房电脑的USB口。需要密码,她输入自己的生日——不对。又试了父亲的生日——不对。最后,她输入了母亲去世的日期。
硬盘解锁了。
里面是海量的文件,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陆辰财务状况调查”、“沈月背景资料”、“绿野农业黑幕”、“刹车线事故分析报告”、“公司内部可疑资金流向”……每一个文件夹都标注了日期,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年前。
父亲从五年前就开始怀疑陆辰了。
叶蓁蓁点开“刹车线事故分析报告”文件夹。里面是十几份PDF文件,有事故现场照片的拷贝,有警方报告的扫描件,还有一份第三方检测机构的分析报告。
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一份文件上。那是一份来自“安诚车辆检测中心”的鉴定报告,日期是父亲去世后第三天。报告结论栏用加粗字体写着:“车辆刹车线在事故发生前24小时内,被人为切割至临界状态,在连续制动及雨天条件下极易断裂。”
下面附有照片:刹车线的断口特写,切割痕迹清晰可见。还有一张是刹车线附近的指纹提取报告——提取到三组陌生指纹,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维修人员。
警方知道这些吗?如果知道,为什么案子还是以“意外事故”结案?
叶蓁蓁继续翻看。在另一个名为“保护蓁蓁计划”的文件夹里,她发现了更让她心惊的东西:父亲提前立下的遗嘱补充条款扫描件。条款中明确规定,如果叶蓁蓁在继承遗产后一年内“意外死亡”,她名下的所有股份和资产将自动转入一个慈善信托基金,由独立受托人管理,陆辰和沈月一分钱都拿不到。
父亲早就料到他们可能会对她下手。
笔记本是父亲的日记,记录了他对陆辰和沈月的怀疑,以及一些零碎的发现。叶蓁蓁快速翻阅,其中一页的记载让她停下了动作:
“5月12日。今天和陆辰谈新项目,他提到想引进绿野农业作为合作伙伴。我查了绿野的背景,法人叫张启明,但实际控股方是境外一家叫‘星海资本’的投资公司。继续深挖,发现星海资本的幕后老板,是沈月的舅舅沈国雄。沈国雄十五年前因金融诈骗罪潜逃海外,一直是国际刑警通缉犯。陆辰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说,他和沈月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
绿野农业。叶蓁蓁想起白天在陆氏集团看到的文件,有一个农业合作项目,合作方正是绿野。如果绿野背后是沈家的黑钱洗白渠道,那陆辰坚持要合作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他不仅要吞掉叶家的公司,还要用叶家的渠道,帮沈家洗钱。
老式手机里只有一条草稿短信,没有发送记录:“蓁蓁,如果我出事,找林深。他是我安排在陆辰身边的人,可信。暗号是‘七月茉莉开’。”
林深?那个私家侦探?他是父亲的人?
叶蓁蓁感到一阵眩晕。太多信息涌入脑海,像一场没有预告的暴风雨。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努力整理思绪。
父亲早就怀疑陆辰和沈月,一直在暗中调查。他发现了陆辰的复仇动机,发现了沈家的黑钱渠道,甚至可能查到了自己会被谋害的线索。但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悄布局:买下这处安全屋,收集证据,安排林深这个内应,甚至修改遗嘱断绝了陆辰和沈月最后的念想。
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每天还要面对陆辰那张伪善的脸,听她这个傻女儿兴致勃勃地谈论“和陆辰的婚礼计划”。
叶蓁蓁睁开眼睛,眼底一片血红。她打开那个银色U盘。这次没有密码,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创建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一周。
她点开视频。
画面里,父亲坐在她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穿着那件她熟悉的灰色毛衣,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他对着镜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坚定。
“蓁蓁,如果你看到这个视频,说明爸爸的时间不多了。”父亲的声音很平静,“有些话,当着你的面说不出口,怕你担心,也怕打草惊蛇。”
“陆辰和沈月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爸爸对不起你,没能早一点告诉你,也没能保护好你。但有些事,现在做还不晚。”
“这个U盘里的资料,足够让陆辰和沈月身败名裂,甚至坐牢。但爸爸不建议你马上公开。原因有二:第一,沈家背后牵扯的势力很深,贸然动手可能会招来更危险的报复。第二,公司现在内忧外患,如果丑闻曝光,股价崩盘,成千上万的员工会失业,你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就真的毁了。”
“所以爸爸给你规划了一条路。第一步,稳住公司,拿到实际控制权。抽屉里有几份文件,是几个小股东的秘密股权转让协议,他们加起来有12%的股份,已经签给我了。加上你手里的,你能控股51%。但先不要声张,等关键时刻再用。”
“第二步,清理内部。财务部的王总监、采购部的李经理,都是陆辰的人。证据在‘内部清理’文件夹里。慢慢来,一个一个换掉,不要引起怀疑。”
“第三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你要找出杀害爸爸的真凶,拿到确凿证据。刹车线的事,我怀疑是陆辰找人做的,但他很谨慎,不会亲自出手。我查到一个人,叫‘老刀’,是道上专门干脏活的。他可能知道内情。这个人的资料也在硬盘里。”
“蓁蓁,这条路很难,很危险。如果你不想走,爸爸完全理解。带着房产证和车里的东西,去瑞士找陈律师,他会帮你安排好一切,足够你衣食无忧过完下半生。这是爸爸最后能为你做的。”
视频里的父亲停顿了很久,眼圈慢慢红了。
“但如果你选择留下,选择为爸爸讨回公道,那就要记住: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陆辰不会对你手软,沈月更不会。所以,你也不能。”
“最后,蓁蓁,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爸爸都支持你。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视频结束,黑屏。
叶蓁蓁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许久,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砸在键盘上,碎成水花。
然后她擦掉眼泪,关掉电脑,拔下所有存储设备,收好。
她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楼下,那辆银灰色SUV还停在阴影里,车里的人正盯着这栋楼的入口。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虚幻的光海,看起来繁华而温暖,掩盖了底下汹涌的暗流。
叶蓁蓁放下窗帘,回到书房。她从暗格里取出所有东西,连同档案袋一起,装进随身带的挎包里。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个帆布双肩包,把父亲准备的“伪装衣物”塞了几件进去。
最后,她拿起那把车钥匙,关灯,锁门,下楼。
经过二楼时,她听到一户人家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有女人的笑声,孩子的吵闹。那是她永远回不去的平凡生活。
走出楼道,她径直朝地下车库走去。B区17号车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白色大众轿车,车牌是本地的,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她用钥匙解锁,拉开车门。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黑色手提箱。她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一部卫星电话,一套反监听设备,还有一把车钥匙——另一辆车的钥匙,以及一张写着车牌号和停车地点的便签。
父亲为她考虑得很周全。
叶蓁蓁启动车子,缓缓驶出车库。经过那辆银灰色SUV时,她降下车窗,对着驾驶座的方向,露出一个清晰的、挑衅的微笑。
然后她踩下油门,白色大众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后视镜里,那辆SUV慌忙启动,急转弯跟上,但已经失了先机。叶蓁蓁在下个路口突然变道,拐进一条单行道,然后加速,再下个路口右转,左转,连续几个急转弯后,那辆SUV已经不见踪影。
她没有开往市区,而是驶向更远的郊外。那里有一个物流园,二十四小时营业,车流混杂,是摆脱跟踪的好地方。
途中,她拿出那部老式翻盖手机,开机,找到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林深的声音带着警觉:“哪位?”
“七月茉莉开。”叶蓁蓁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钟。
“你在哪?”林深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而是沉静、严肃,像换了一个人。
“安全的地方。我要见你,现在。”
“不行,太危险。陆辰的人肯定在找我。明天下午三点,市图书馆古籍阅览区,靠窗第三个位置。我会派人先确认安全。”
“好。”叶蓁蓁顿了顿,“林深,我父亲的事,谢谢你。”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林深低声说:“叶先生对我有恩。我答应过他,会护你周全。明天见,小心。”
电话挂断。
叶蓁蓁将车开进物流园,停在成排的大货车之间。她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即下车。窗外,有工人开着叉车搬运货物,集装箱起落的轰鸣声在夜空中回荡。
她拿出父亲的怀表——这是刚才在车里发现的,放在手套箱里。怀表盖上刻着一行小字:“给我最爱的蓁蓁,愿时光善待你。”
打开表盖,里面不是表盘,而是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三岁的她骑在父亲肩上,手里举着风车,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父亲也笑着,那时的他还年轻,头发乌黑,没有白发。
那是她记忆中最快乐的夏天。
叶蓁蓁合上怀表,握在手心。表壳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的纹路,有些疼,但那种疼让她清醒。
从今天起,她就是另一个人了。不再是那个天真、轻信、活在爱情幻想里的叶蓁蓁。而是叶振华的女儿,是要为父报仇、夺回家产、让仇人付出代价的叶蓁蓁。
她推开车门,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紧了紧外套,背起双肩包,锁好车,走向物流园出口。
那里有一辆网约车在等她,目的地是市区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酒店。她用假身份证预订的房间,预付了三天房费。
上车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辆白色大众。它静静地停在阴影里,像一匹蛰伏的兽,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刻。
车子驶离物流园,驶向城市,驶向那个充满谎言、背叛与危险的战场。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