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朔日,雁门关的晨风已带刀锋般的寒意。
李牧站在关墙箭垛前,目送那支五十人的马队缓缓穿过城门。老将军身披旧甲,甲叶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像是浸过太多血,再也洗不亮。
“将军。”亲卫校尉赵勇抱拳,“末将定护唐大人周全。”
李牧点头,目光却落在马队最前那四人身上——唐渊、何墨、杨万、舒杰。四人四骑,虽人人带伤,背脊却挺得笔直。
“赵勇,”李牧压低声音,只让二人听见,“路线图记牢了?”
“记牢了。”
李牧拍了拍赵勇肩甲:“保护好他们。他们活着,边关才有希望。”
“末将明白。”
马队渐远,化作烟尘消失在山道转弯处。
九月十二,雁门关南三十里。
五十骑在暮色中沿着滹沱河故道缓行。马蹄踏在干涸的河床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与河谷两侧崖壁的回音交织,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勇勒马在前,这位李牧麾下的亲卫校尉年约三十五,面庞黝黑,左颊有道寸许刀疤,是五年前与北莽游骑搏杀时留下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段那四匹马——马上四人状态都不算好。
杨万伏在马鞍上,左肩缠着的绷带已渗出血渍,那是鬼门道旧伤崩裂的痕迹。他右臂也裹着布条,箭伤虽浅,但失血让他脸色苍白。每走一段,他就会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手腕上那枚银铃便发出极轻的脆响——那是乌兰的银铃,他用皮绳系在腕上,铃身沾着洗不掉的血迹。
舒杰在杨万左侧,庞大的身躯在马上显得有些局促。他刻意挺直腰背,但偶尔的咳嗽会让他不得不弯下身子,每次咳嗽都会带出压抑的闷哼——肋骨骨裂未愈,内脏震动带来的疼痛远胜刀伤。方天画戟横在马鞍前,戟刃用粗布缠裹,但戟杆上那些新旧不一的划痕仍清晰可见。
唐渊在右,相对而言他是四人中伤势最轻的。右肩箭伤已结痂,左腿刀伤不影响骑马,只是连日奔逃的疲惫刻在眼底。青云剑挂在腰间,剑鞘上的云纹在昏光里流转,但他握缰的手时而会不自觉地收紧——那是文人在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何墨殿后。乌金剑插在马鞍旁的鞘中,他骑姿挺拔,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两侧崖壁。左肩的刀伤被衣物遮掩,但从他握缰时左臂微僵的动作能看出,伤口远未愈合。他断眉下的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任何情绪。
“赵校尉。”唐渊忽然策马上前,与赵勇并骑,“这条路线,李将军如何确定的?”
赵勇侧头看他:“唐大人何意?”
“从雁门关南下,常规有三条路。”唐渊声音压低,“最稳妥是走官道经忻州,虽关卡多但沿途有驿站、驻军;其次是走五台山南麓,山路险但隐蔽;我们走的这条——”他望向两侧高耸的崖壁,“滹沱河谷故道,唐代曾是驿路,但废弃百年,河道干涸后成了盗匪出没之地。李将军为何选此路?”
赵勇沉默片刻,道:“将军说,王玹在朝中耳目众多,官道必有人拦截。五台山路虽隐蔽,但若遇伏难以转圜。此路虽险,但河谷地形复杂,易于隐蔽,且距离最短。”
“最短……”唐渊喃喃重复,目光投向河谷前方。
暮色渐浓,河谷两侧崖壁将天光切成狭窄的一线。碎石铺就的古道蜿蜒向前,时而有坍塌的土石堆阻塞,需绕行。沿途可见废弃的界碑,碑文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偶能辨认出“唐”“开元”等字——这是真正的古驿道,荒废得太久了。
何墨不知何时已策马至唐渊身侧,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三个兵,弩箭不对。”
唐渊心中一凛。
“边军用的弩箭,箭杆是桦木,箭羽是灰雁翎,这是标准制式。”何墨目光扫过前方队伍,“但那三人箭壶里的箭,箭杆是松木,箭羽是白鹅翎——工部今年新拨给禁军的批次。”
唐渊顺着何墨的视线望去,看到赵勇身后三名骑兵的箭壶。夜色已深,看不清细节,但何墨是斥候出身,这种观察力不会错。
“内奸?”唐渊声音压得更低。
“未必是内奸。”何墨淡淡道,“可能是被替换了。真正的边军,那三人可能已经死了。”
唐渊握缰的手心渗出冷汗。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赵勇的声音:“前面有处废弃驿站,今夜在此歇息。明日过‘鬼见愁’隘口,出河谷就是平原了。”
众人抬头望去,河谷拐弯处,一片坍塌的建筑轮廓在暮色中显现。残垣断壁间,还能看出曾经的规制——门楼、马厩、正堂,虽然屋顶大多坍塌,但石墙仍在。门楣上隐约有字,唐渊眯眼辨认:“龙……泉……驿。”
“唐代的龙泉驿。”赵勇解释道,“玄宗时这里是北境重要驿站,安史之乱后荒废。但墙体结实,能挡夜风。”
队伍缓缓进入驿站遗址。
篝火在驿站正堂的残垣内升起。
五十名边军分工明确:十人外围警戒,十人照料马匹,余下三十人清理场地、准备饭食。效率高得令唐渊暗自心惊——这确实是李牧亲手训练出的精锐。
那三名箭矢异常的士兵被分在不同小组,彼此并无交流。其中一人在照料马匹时,动作略显生疏,解马鞍的扣法不是边军惯用的单手反扣,而是双手正解。何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杨万靠坐在半堵断墙下,乌兰的银铃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微光。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骨雕狼牙,手指抚过表面的纹路。狼牙已从中裂开过,又被他用鱼胶粘合,但裂缝仍在。里面那半张羊皮地图此刻正贴胸收藏,羊皮上“楼兰王城秘库”的标记,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
舒杰坐在杨万旁边,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饼,掰了一半递过去。杨万摇头,舒杰硬塞进他手里:“吃。你不吃,哪有力气报仇?”
杨万握紧饼,却没吃。他看向舒杰肋部——即便隔着衣物,也能看出包扎的痕迹,且位置不对。正常肋骨包扎应在胸廓环绕,但舒杰的绷带明显偏下,那是为了避开肋骨的断处,只做止血处理。
“你的伤……”杨万开口,声音沙哑。
“死不了。”舒杰咧嘴,但笑容因肋痛而扭曲,“倒是你,左手还能动吗?”
杨万试着抬了抬左臂,只抬起半尺便剧痛难忍。鬼门道那一箭不仅贯穿肩膀,箭毒虽清,但筋腱受损严重。军医说,这只手以后能恢复日常活动已是万幸,想再握刀砍杀,难了。
“右手也行。”杨万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刀法可以改。”
舒杰看着他,忽然伸手拍了拍他右肩——很轻,但足够表达意思。两人都没再说话,火光在沉默中噼啪作响。
另一侧,唐渊与何墨坐在火堆旁。
“长生兄。”唐渊往火堆里添了些材火,“雁门关时,你和舒杰本可以在李将军那谋好份差事。路上有李将军的亲卫护送,我和杨万去送信没问题。”
“别人来送,我不放心。”
唐渊鼻子一热,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唐兄。”何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若途中出事,你带舒杰走。”
唐渊转头看他。月光从坍塌的屋顶漏下,照在何墨侧脸上,那道断眉显得格外深刻。
“何兄何出此言?”
“舒杰现在肋骨有伤,不能久战。杨万左手废了,战力折半。”何墨目光仍盯着河谷方向,“你我二人,你需回京呈报密信,那是三十万百姓的性命。所以若遇险,我断后,你带他们走。”
唐渊沉默片刻:“何兄,我们是一起的。”
“正因是一起的,才要有人活下来。”何墨从箭壶抽出一支箭,用手指抚摸箭簇,“我父亲当年也说过这话。他说,‘墨儿,若事不可为,你要带着月儿逃。’”
月儿。何墨的妹妹,八岁病死在逃亡路上。
唐渊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自己那个在江南安然度日的妹妹,想起父亲唐谦致仕前夜的长谈,想起离京时那些同僚或真诚或虚伪的送别。
“我们会一起回去。”最终,他只说出这句。
何墨没接话,只是将箭插回箭壶,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夜渐深。
赵勇安排岗哨:五人一组,两时辰一换。那三名异常士兵被分在第二组,子时值哨。何墨注意到这个安排,眉头微皱——子时是人最困乏的时辰,也是夜袭最可能发生的时辰。
“赵校尉。”何墨起身走向赵勇,“今夜我守子时。”
赵勇一愣:“何兄弟有伤在身,还是……”
“无妨。”何墨打断他,“我习惯夜间警戒。况且——”他目光扫过那三名士兵,“有些事,还是自己人盯着放心。”
赵勇眼中闪过异色,但最终点头:“那就劳烦何兄弟了。我守丑时,与你换岗。”
何墨抱拳,转身走向驿站门楼残址。那里地势稍高,能俯瞰大半河谷。
唐渊看着何墨的背影,心中不安愈发强烈。他起身走向赵勇,低声道:“赵校尉,李将军可曾交代,若遇截杀,有何备用路线?”
赵勇摇头:“将军只说,此路最隐秘,应能避开王玹耳目。若真遇险……”他顿了顿,“向西三里,河谷有处岔道,通往红土岗。那里地形复杂,易于周旋。”
“红土岗?”唐渊记下这个名字。
子时将至。
何墨坐在门楼残垣上,乌金剑横在膝前。河谷夜风很凉,吹动他额前碎发,左肩伤口在寒气刺激下隐隐作痛。他闭目调息,耳朵却捕捉着一切声响——风声、虫鸣、远处溪流、还有驿站内士卒的鼾声。
那三名士兵开始值哨。他们分散站立,一人守东侧路口,一人守西侧马厩,一人在正堂附近巡视。动作标准,但何墨注意到,守东侧路口的那人,每隔片刻就会抬头看向河谷上游方向——那不是警戒该有的随机扫视,而是有特定目标的张望。
河谷上游有什么?
何墨眯眼望去。月光下,河谷蜿蜒向北,约二里外有处弯道,视线受阻。但那个方向……他忽然想起滹沱河的水文特征。此河夏秋多雨时水位上涨,冬春干涸。如今是九月,按理已过汛期,但若上游有人筑坝截水……
他猛地起身。
几乎同时,河谷上游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不是鸟鸣,是铜哨!
“敌袭!”何墨厉喝。
话音未落,箭雨已至。
第一波箭矢从两侧崖顶射下,黑压压如蝗群过境。不是抛射,而是直射——敌人在崖顶有固定阵地。
“盾!”赵勇嘶吼。
边军反应极快,瞬间举盾。但箭矢太密,且多是破甲重箭,木质包铁的盾牌被射得咚咚作响,转眼就有七八人中箭倒地。
何墨已从门楼跃下,落地瞬间乌金剑出鞘,剑光如匹练般扫飞三支射向唐渊的箭。“进石槽!”他指向正堂东侧——那里有排半人高的石槽,是唐代驿站饮马用的,虽已干涸,但石材厚重,能挡箭矢。
唐渊一把拉住杨万,舒杰已抢步上前,方天画戟横扫,戟风逼开一片箭雨。四人冲向石槽,箭矢追射而至,舒杰猛地转身,用后背挡住杨万——
“噗噗”两声,两支箭射入他后背。但入肉不深,被他肌肉绷住。
“舒杰!”杨万目眦欲裂。
“死不了!”舒杰咬牙,反手拔出箭矢,血溅在石槽上。他挡在石槽口,画戟舞成一道屏障,箭矢叮当击在戟杆上,火星四溅。
何墨没进石槽。他贴墙疾行,身形在阴影中若隐若现,乌金剑每次挥出都精准击落箭矢。左肩伤口因剧烈动作崩裂,血浸透衣物,但他浑然不觉。他在找——找箭矢来源的规律,找敌人的指挥节点。
赵勇率边军结圆阵,盾牌向外,长枪从缝隙刺出,勉强稳住阵脚。但敌箭太密,每息都有士卒倒下。
“吹号!求援!”赵勇对号手吼。
号手刚举起牛角号,一支箭贯穿他咽喉。号角落地,发出沉闷的呜咽。
与此同时,那三名异常士兵动了。
守东侧路口的那人突然转身,弯刀劈向身旁同伴。那士卒猝不及防,后背中刀,惨叫倒地。另外两人也同时发难,一刀刺死巡哨的伍长,另一人直扑赵勇!
“叛徒!”赵勇目眦欲裂,横刀格挡。但那叛徒武功不弱,刀法刁钻,三招就逼得赵勇连退三步。
何墨动了。
他如鬼魅般从阴影中掠出,乌金剑没有破风声,剑锋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从叛徒肋下甲缝刺入,透背而出。叛徒瞪大眼睛,低头看胸前透出的剑尖,想说什么,血已涌出喉咙。
何墨拔剑,叛徒倒地。他看也不看,剑尖点地借力,身形折向另一名叛徒。那人正与两名边军缠斗,察觉危险想退,但何墨的剑已到——不是刺,是削,剑锋贴着对方脖颈划过,血如喷泉。
第三名叛徒见状,转身想逃向河谷上游。何墨搭箭开弓,弓弦震响,箭矢贯穿那人后心。
三息,三人毙命。
但危机未解。崖顶箭雨稍歇,取而代之的是喊杀声——黑衣杀手从两侧崖壁绳降而下,落地后迅速结阵。不是散兵游勇,而是训练有素的战阵:刀手在前,弩手在后,还有持钩镰枪的专攻下盘。
“罗网!”唐渊在石槽后看得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装束、阵型、兵器制式,与在沈薇商队里遭遇的一模一样。但这次人数更多——目测不下八十,且还有更多从河谷上游涌来,那是伪装成山贼的私兵,粗估两百余人。
三百对五十,绝境。
赵勇红了眼:“结锋矢阵!护住唐大人,突围!”
边军残存的三十余人迅速变阵,以赵勇为箭头,向河谷下游突进。但罗网杀手早有准备,钩镰枪专砍马腿,瞬间就有七八匹战马倒地,骑士摔落,未及爬起就被乱刀砍死。
“不能往下游走!”何墨厉喝,“下游开阔,骑兵一冲就散!进驿站固守!”
赵勇瞬间醒悟。驿站虽残破,但有石墙可依,地形狭窄,敌人人数优势难以发挥。他怒吼:“退!退回去!”
边军且战且退,退入驿站残垣。罗网杀手紧追不舍,但驿站入口狭窄,一次只能进三五人,顿时成了绞肉机。舒杰守在缺口,画戟每一次挥扫都带起血雨,他肋伤剧痛,每次发力都咳出血沫,但一步不退。
杨万左手不能动,单右手握刀,守在舒杰侧翼。刀法已无章法,全是战场搏命的狠招:砍腿、剁手、劈颈。一支冷箭射向他面门,他急闪,箭矢擦过脸颊,留下血痕。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刀捅穿偷袭者的肚子。
唐渊在石槽后,青云剑在手,却插不上手——这种狭窄混战,他的清风剑法施展不开。他急得眼睛充血,忽然瞥见地上叛徒尸体旁的弩机。
他捡起弩,上弦,搭箭。瞄准,扣扳机。
箭矢射出,三十步外一名罗网弩手应声倒地。唐渊手在抖——这是他第一次用弩杀人,但此刻顾不上了。他快速上弦,再射,再中。
何墨已登上半堵断墙,箭壶里只剩九支箭。他开弓如满月,每一箭都瞄准敌人指挥节点。第一箭射杀弩手队长,第二箭贯穿刀阵百夫长咽喉,第三箭……箭壶空了。
他扔下弓,拔剑跃下,加入门口战团。
乌金剑在狭窄空间里如鱼得水。何墨的剑法本就诡异迅疾,此刻更是将“以最小动作取最大杀伤”发挥到极致。他不与敌人兵器硬碰,专刺咽喉、眼窝、腋下、膝弯,每一剑都见血,每一剑都致命。左肩伤口血流如注,但他剑势丝毫不缓。
罗网杀手一时竟攻不进来。
但敌人太多了。死一批,补一批,仿佛无穷无尽。边军已减员至不足二十人,个个带伤。舒杰后背又中一刀,深可见骨,他闷哼一声,画戟差点脱手。杨万右臂被钩镰枪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手臂往下淌。
就在这时,河谷上游传来轰隆闷响。
不是雷声,是水声。
何墨脸色骤变:“水攻!他们截了上游!”
话音未落,一股浊浪从河谷上游奔涌而下。那不是自然洪水,是人为开闸放水——罗网提前在河谷弯道处筑坝截水,此刻决堤,洪水如墙推进。
“上高处!”赵勇嘶吼。
但来不及了。洪水眨眼即至,冲垮残垣,卷走人马。唐渊只觉一股巨力撞来,整个人被抛起,砸向石墙。他本能地闭气,在水中翻滚,耳边全是轰鸣和惨叫。
混乱中,他看见舒杰被水冲向东岸,杨万在浊浪中挣扎,何墨想救人却被洪流卷向另一边。赵勇和边军如落叶般被冲散,罗网杀手也在洪水中溃乱,但他们在上游,受影响较小。
唐渊撞上一根半浮的梁木,死死抱住。洪水将他冲向下游,他拼命抬头,在浪涛间搜寻兄弟的身影。
东岸,舒杰抓住一棵倒伏的枯树,咳出呛进去的水。他环顾四周,不见唐渊,不见杨万,不见何墨。只有洪水滔滔,和远处罗网杀手重新集结的火把光。
西岸,何墨从水中爬起,浑身湿透,左肩伤口被水浸泡,剧痛钻心。他抹去脸上水渍,看见杨万在三十步外的河滩上挣扎起身,但下一秒,五名罗网杀手已围了上去。
杨万单手持刀,背靠岩石。他左臂无力下垂,右臂伤口流血,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凶狠如困兽。
何墨想冲过去,但三名杀手拦在面前。他挥剑疾攻,两息杀一人,但另外两人死死缠住。他看见杨万又砍倒一人,但后背中了一刀,踉跄跪地。
“杨万!”何墨嘶吼。
杨万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不甘,有决绝,还有一丝解脱。然后,他突然暴起,不是突围,而是故意冲向杀手最密集的方向,嘶声大喊:“何墨!走!”
他在引开追兵。
何墨目眦欲裂,想冲过去,却被赵勇从后死死抱住:“何兄弟!不能去!杨校尉用命换的机会!走啊!”
何墨挣扎,但赵勇抱得死紧。他看见杨万又中两刀,终于倒下,被杀手用绳索捆住。他看见杨万被拖走时,腕上那枚银铃在火光中反射出最后一点微光,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何墨咬破嘴唇,血混着雨水流下。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冰封的杀意。
“走。”他吐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赵勇松开他,两人向西岸山林疾退。身后,罗网杀手紧追不舍。
唐渊被洪水冲出一里多远,直到河道变宽、水流趋缓,才挣扎着爬上岸。
他趴在泥泞里剧烈咳嗽,吐出呛进去的浑水。浑身湿透,伤口被水浸泡得发白,冷得打颤。他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这里是河谷东岸,一片长满芦苇的滩涂。远处有火光,隐约传来喊杀声,但渐行渐远。
舒杰呢?何墨呢?杨万呢?
他咬牙站起,踉跄走进芦苇丛。走了约半里,前方出现个荒村的轮廓——七八间土坯房大多坍塌,只有两三间还立着,但门窗俱无,像张着口的怪兽。
唐渊警惕地靠近。经过村口一株枯树时,忽然听见极轻微的窸窣声。他猛地转身,青云剑出鞘——
一个黑影从树后窜出,不是攻击,而是扑向他脚边的包袱。那是他被洪水冲散前死死抱住的包袱,里面装着干粮、火折子,虎符和那封密信。
唐渊剑尖一点,逼退黑影。借着月光,他看清那是个瘦小的身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小乞丐。但动作极快,一击不中立刻后撤,如狸猫般钻进旁边破屋。
“站住!”唐渊追进去。
破屋里空空如也,只有满地杂草和碎瓦。唐渊屏息细听,听见屋顶有轻微响动。他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个小乞丐,正警惕地盯着他。
“你是谁?”唐渊问。
小乞丐不答,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包袱。
唐渊忽然明白了——这是饿极了想偷吃的。他放下剑,从包袱里取出半块被水泡软的饼,放在地上:“拿去。”
小乞丐犹豫片刻,见唐渊退后几步,才敏捷地跳下,抓起饼就往嘴里塞。吃得急了,噎得直捶胸口。唐渊解下水囊递过去——水囊居然还在腰间,真是万幸。
小乞丐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喘过气。他(她?唐渊这时才注意到,这小乞丐虽然脏,但五官清秀,可能是女孩)擦擦嘴,警惕地后退两步:“你……你不抓我?”
“我为何抓你?”唐渊苦笑,“我自己都自身难保。”
小乞丐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腰间玉佩和剑上停留:“你是官家的人?被追杀了?”
唐渊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我被追杀?”
“下午村里来过一队穿官靴的,转了一圈走了。”小乞丐撇嘴,“靴子底有红泥,这附近只有十里外的红土岗有那种泥。他们不是本地官兵——本地官兵穿的是黑底靴。”
红土岗。赵勇提过这个地方。
“他们来做什么?”唐渊追问。
“谁知道,鬼鬼祟祟的。”小乞丐又看向他的包袱,“你还有吃的吗?”
唐渊把剩下的干粮都拿出来——其实也就三块饼,都泡软了。小乞丐眼睛一亮,但没全拿,只拿了一块:“够了。剩下的你留着,看你样子也饿。”
唐渊忽然想起舒杰他们。他冲出破屋,在荒村里搜寻,低声呼唤:“舒杰!何墨!杨万!”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水声。
他回到破屋,颓然坐下。小乞丐蹲在对面,一边啃饼一边看他:“你找同伴?”
唐渊点头:“三个,应该也被冲到这附近了。”
“西边有火光,在杀人。”小乞丐说,“你要找的人,可能在那儿。”
唐渊心中一紧。他起身想走,但腿一软又坐倒——连日奔逃,加上洪水冲击,体力已到极限。
小乞丐看着他,忽然说:“村里有地窖,能藏人。但……你得告诉我,追你的是不是下午那些官靴子?”
唐渊盯着她:“你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小乞丐摇头,“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上个月,他们在红土岗杀了一队商旅,我偷偷看见的。商旅的货他们搬走了,尸体扔进河里。”
唐渊心中发寒。王玹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到这种地步,连偏僻荒村都有眼线。
“他们追的是我。”唐渊说,“因为我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
小乞丐眨眨眼:“那你还敢在这儿待着?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会吗?”唐渊看着她。
小乞丐沉默片刻,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不会。你给我饼吃,有一饭之恩。我陈巧虽然偷东西,但不害对我有恩的人。”
陈巧。这是她的名字。
就在这时,村外传来脚步声和呻吟声。
唐渊立刻握剑,陈巧也警觉地缩到墙角。脚步声踉跄,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唐渊熟悉。
“舒杰!”他冲出去。
月光下,舒杰扶着断墙,一步一步挪进村子。他浑身是血,后背那道刀伤深可见骨,肋部绷带全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血脚印。方天画戟拖在身后,戟刃上挂着碎肉和布条。
“唐……唐兄……”舒杰看见唐渊,咧嘴想笑,但一张口就咳出血沫。
唐渊冲过去扶住他。舒杰几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重量让唐渊膝盖一软,但他咬牙撑住。
陈巧也跑出来,看见舒杰的伤,倒吸一口凉气:“伤这么重!快,扶进地窖!”
两人搀着舒杰,跟陈巧走进一间看似坍塌的土房。陈巧挪开墙角一堆烂木板,露出个地窖口。窖里潮湿阴暗,但有股草药味——陈巧显然常藏在这里。
他们把舒杰放平。唐渊撕开衣物检查伤口,越看心越沉:后背刀伤深及脊椎,再深半寸就伤到脊髓;肋部旧伤彻底崩裂,至少两根肋骨完全断开,断面可能刺伤了肺;还有多处箭伤、刀伤,失血过多让他脸色灰败。
“得找大夫……”唐渊声音发颤。
“这荒村哪来的大夫。”陈巧说着,却从地窖角落翻出个破陶罐,里面有些草药,“我以前偷……呃,拿的。止血的,你先用着。”
唐渊感激地看她一眼,接过草药。他不懂医,但见过乌兰处理伤口,依样嚼碎草药敷在舒杰伤口上。舒杰疼得浑身抽搐,但咬着牙没哼出声。
敷完药,唐渊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襟,给舒杰包扎。这时他才发现,舒杰右手至死都握着画戟——即便昏迷,手指也扣得死紧。
“你兄弟?”陈巧蹲在旁边问。
唐渊点头:“生死兄弟。”
陈巧看着舒杰惨白的脸,又看看唐渊忧急的神色,忽然说:“我知道一条采药人的小路,能绕过官道关卡,通到南边。但……你兄弟这伤,走不了远路。”
唐渊沉默。他何尝不知?舒杰现在挪动都难,更别说长途跋涉。
“先在这里躲几天。”唐渊做出决定,“等追兵松懈,再想办法。”
“追兵不会松懈。”陈巧摇头,“那些官靴子找不着你,肯定会搜村。这地窖瞒不过仔细搜。”
唐渊握紧剑柄。绝境,又是绝境。
地窖外忽然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唐渊看着昏迷的舒杰,想起被擒的杨万,想起生死未卜的何墨。滹沱河谷这一夜,兄弟四人死的死、散的散、伤的伤。而他们怀揣的那封密信、那枚虎符、那半张楼兰图,都成了催命符。
“不能按原计划走了。”唐渊喃喃道,“路线已泄露,王玹的人在所有关卡等着。”
“那你去哪儿?”陈巧问。
唐渊抬头,眼中闪过决绝:“江南。找我父亲。”
只有唐谦,那个致仕前官至御史中丞、在江南织就庞大情报网的父亲,才有可能在这绝境中为他指一条生路。
至于何墨和杨万……他必须相信他们还活着。相信何墨的机警,相信杨万的坚韧。
天光微亮时,舒杰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唐渊,第一句话是:“杨万……何墨……”
唐渊摇头:“失散了。杨万可能被擒,何墨……不知道。”
舒杰闭上眼睛,喉结滚动。许久,他哑声说:“得救他们……”
“先救你自己。”唐渊按住他,“你这伤再不治,撑不过三天。”
舒杰想撑起身子,但剧痛让他又倒下。他握紧画戟,指节发白:“我……拖累你了。”
“别说傻话。”唐渊声音很轻,“乌兰用命换我们活,不是让你送死。何墨断后,也不是为了看我们自暴自弃。”
舒杰不再说话,只是死死握着戟。
陈巧从地窖口探头:“天亮了,村里不能待。我知道后山有个山洞,更隐蔽,但得现在走。”
唐渊点头,扶起舒杰。舒杰咬牙站起,每走一步额角都渗出冷汗,但他一声不吭。
三人悄悄离开荒村,向后山摸去。
临走前,唐渊最后回望了一眼滹沱河谷。晨雾中,河谷如一道伤口,横亘在大地上。兄弟的血染红了那里的沙石,而前路,还有更多的血要流。
陈巧在前引路,忽然回头:“喂,大个子,你叫什么?”
舒杰喘着气:“舒杰。”
“舒杰……”陈巧念了一遍,咧嘴笑了,“名字挺响。你武功一定很高吧?我之前看到好多官靴子,你都逃出来了。”
舒杰看着她脏兮兮却明亮的眼睛,点了点头。
晨光彻底照亮大地时,三人消失在荒村后的山林中。
而西岸,何墨与赵勇甩脱追兵,逃至黑山隘。何墨因失血过多昏迷前,只对李牧派来的巡逻队说出一句:“杨万被擒……滹沱河谷……”
兄弟四人,自此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