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画室里的参数调整
周二下午两点,建筑系顶楼画室。
林初语提前到了半小时,整理空间。这间画室朝北,有天窗,自然光稳定均匀,是建筑系学生最珍视的工作室之一。她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清除了上面的画笔和颜料管,铺上白色素描纸作为临时桌布。一侧放她的画具和素描本,另一侧留空给陆景行。
窗边,她支起一个小三脚架,上面固定着手机——这是她的简易观测设备,用来连续拍摄光线变化。屏幕上显示着实时画面:天空有薄云,光线柔和,正是观察的好时机。
一点五十五分,敲门声响起。
“请进。”
陆景行推门而入,手里提着笔记本电脑包和一个黑色文件夹。他今天换了件浅灰色衬衫,依然整齐笔挺。进门时,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评估空间、光线、工作条件。
“这里是朝北画室。”林初语介绍,“自然光稳定,适合长时间观察。桌子我已经整理好了。”
陆景行点头,走到留给他的那侧,放下东西。“谢谢。这里的环境...”他顿了顿,“与理科楼不同。”
林初语微笑:“这就是目的之一,让你体验艺术工作环境。就像我去理科楼体验你的工作环境一样。”
“合理的交换。”陆景行打开电脑,“那么开始?我更新了光传播模型,基于你上周的数据做了参数校准。”
“好的。不过在那之前...”林初语指向窗边,“你能先帮我做一个小实验吗?我想验证一个观察。”
陆景行走到窗边。“什么实验?”
“看那片云。”林初语指向天空,“它在移动,预计三分钟后会遮住部分阳光。我想同时记录两个数据:你计算光强变化的数学模型预测,和我对亮度变化的主观感知评分。”
陆景行理解了:“验证主观感知与客观测量的关联度。”
“对。我们各用各的方法:你用量化模型,我用艺术家的眼睛。”
陆景行快速思考:“需要定义感知评分标准。一到十?但标准必须一致。”
“我用类比法。”林初语说,“比如,‘像室内灯光调暗一级’是轻微变化,‘像日落时分’是显著变化。我有自己的内部量表,虽然主观但经过多年训练,一致性应该高。”
陆景行迟疑。主观量表在科学中通常不被接受,但这是艺术-科学交叉实验,或许可以尝试。“可以。但我们需要记录你的每次评分说明,以便事后分析。”
“同意。”
他们回到桌边。陆景行调出他的模型界面,输入当前时间、云层数据(从气象站实时获取)、太阳位置参数。模型预测:当那片云完全遮住太阳时,地面照度将下降约40%。
林初语则调整好素描本,准备好铅笔和色粉笔。“我会每分钟记录一次感知描述,并在云过境前后画速写,捕捉视觉印象的变化。”
两点整,实验开始。
最初的几分钟,天空几乎无云,阳光稳定。陆景行的模型显示照度在标准值附近轻微波动。林初语的评分稳定在“7——明亮的正午光线,阴影清晰”。
“这像在实验室做心理物理学实验。”陆景行边记录数据边说,“只不过被试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艺术家。”
“艺术家本来就是光的感知专家。”林初语没有抬头,继续观察,“只是我们通常不量化自己的感知。”
两点零三分,云开始接近太阳。
陆景行的模型曲线开始下降。林初语眯起眼睛:“现在...感觉像一层薄纱盖在灯上。评分:6.5。”
两点零五分,云边缘接触太阳。
“阴影边缘变软了。”林初语快速素描,“像加了柔光罩。评分:6。”
陆景行看着模型预测:照度下降15%,与她的评分变化趋势一致。
两点零七分,云核心覆盖太阳。
画室的光线明显变暗。林初语放下铅笔,纯粹用眼睛感受:“现在是...阴天室内光的感觉。评分:5。色彩饱和度下降,对比度降低,所有东西都变‘平’了。”
陆景行记录:“模型预测照度下降38%。你的感知变化幅度更大,从7到5,相当于30%的下降,但方向一致。”
“有趣的是,”林初语说,“我的感知不是线性的。从7到6.5感觉是轻微变化,但从6到5感觉是显著变化。像是...对数尺度?”
陆景行调出数据,果然,她的评分变化更接近照度对数值的变化,而不是照度本身。“符合韦伯-费希纳定律:心理感知强度与物理刺激强度的对数成正比。你的艺术家感知系统在无意识中遵循心理物理学规律。”
林初语感到一阵兴奋。“所以我的主观感受有客观规律可循。”
“是的。而且...”陆景行指着模型输出的另一个参数,“不仅仅是亮度,色温也在变化。云层过滤了更多蓝光,光线变暖。你的素描中颜色倾向是否反映了这点?”
林初语看向自己的速写。她用了更多暖灰色调,虽然她当时没有有意识决定。“是的。我无意识地调整了色调。”
“这说明你的色彩感知也敏感于物理参数变化。”陆景行快速记录,“我们可以进一步实验,测试你对不同色温、对比度、光线方向的感知阈值。”
两点十分,云开始移开。
光线逐渐恢复。林初语的评分从5升到5.5,再到6,最后回到7。她的描述也变化:“像窗帘慢慢拉开...阴影重新出现边缘...颜色‘活’过来了。”
陆景行对比模型预测和她的描述,发现时间延迟:她的感知变化比物理变化滞后约30秒。“你的感知系统有惯性。光线变亮时,你花了更长时间调整评价。”
“可能是因为眼睛需要适应。”林初语说,“也可能是...心理惯性?光线变暗时我们立刻警惕,变亮时更慢放松。”
实验结束,两人整理数据。十五分钟的观察,产生了三页笔记、两张速写、一组模型输出、和一条重要发现:艺术家的主观感知,虽然是个体化的,但遵循可量化的心理物理规律。
“这意味着,”陆景行总结,“艺术表达不是任意的,而是对物理现实的编码——用另一种语言系统。”
“而科学描述是在解码这种编码。”林初语接上,“用数学语言重新表述。”
他们第一次真正触碰到“汇合点”的可能性。不是简单的并列,而是两种语言系统描述同一现实的不同层面,且可以相互翻译。
“我们可以把这个发现作为项目核心。”陆景行说,“建立从物理参数到感知描述的映射模型,然后用艺术形式可视化这个映射过程。”
林初语点头:“比如,做一个交互装置:观众调整光的参数(方向、强度、色温),系统实时生成对应的艺术表达,同时显示科学数据和感知描述。”
“技术上可行。”陆景行已经在思考实现方案,“需要传感器、数据处理、可视化模块...苏晴可能能帮忙。”
“她也在做类似的项目,和楚瑶做音乐可视化。”林初语说,“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四个人的跨学科项目。”
“稍后再考虑。”陆景行说,“先完善我们两人的基础模型。”
接下来一小时,他们讨论具体计划。陆景行需要扩展模型,加入更多参数(色温、偏振、方向性);林初语需要系统化她的感知量表,建立更一致的描述系统。
“我需要一个参照框架。”林初语说,“现在我的描述太个人化。比如‘像薄纱盖灯’,别人可能不理解。”
陆景行思考:“可以建立标准化描述库。比如,用已知艺术作品作为参照:这种光效像维米尔的画,那种像莫奈的印象派...”
“好主意!”林初语眼睛亮起来,“用艺术史作为感知量表。维米尔的光是冷静、精确、有方向性的;伦勃朗的光是戏剧性、高对比、神秘的;莫奈的光是弥散、变化、瞬间的...”
她在笔记本上快速列出名单,对应不同的光质特性。陆景行在旁边标注可能的物理参数:维米尔光——高方向性,低散射;伦勃朗光——点光源,高对比度;莫奈光——多向散射,色温变化...
“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研究。”陆景行说,“艺术史上的风格演变,可能部分反映了艺术家对光的不同感知和表达策略。”
林初语停下笔,看着他:“你刚刚提出了一个艺术史研究问题。”
陆景行愣了一下:“我只是逻辑推演。”
“但那是艺术史学者会研究的问题。”林初语微笑,“你已经跨过了边界,用科学思维提出艺术问题。”
陆景行沉默片刻。“确实。这...比预期有趣。”
这是林初语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类似“愉快”的表情。不是笑容,但眼神的锐利边缘变柔和了,像光线穿过云层。
“那么,”她说,“我们下一步:我需要收集更多感知数据,你需要完善模型。同时,我们可以开始构思最终呈现形式——那个交互装置。”
“我可以负责技术架构。”陆景行说,“但艺术设计需要你主导。”
“我们需要给装置起个名字。”林初语说,“《光的词典》?《视觉翻译机》?”
陆景行想了想:“《感知映射器》。”
林初语笑了:“又太技术。不过...可以接受。作为工作名称。”
他们讨论到下午四点。窗外光线已经转向,画室染上温暖的夕阳光。陆景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林初语叫住他。
“等一下,我有个东西给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素描本,不是她平时用的那个,而是手掌大小的便携本。
“这是什么?”
“给你的工作笔记。”林初语递过去,“我在里面画了一些基础的光效图解,标注了艺术名称和感知描述。可能对你有用,当你编程需要可视化参考时。”
陆景行接过。小本子封面上手写着“光之词汇”。翻开第一页,是维米尔式光的图解:清晰的直线表示方向性,柔和的阴影渐变,旁边注解:“精确,冷静,揭示形体的三维性。”
第二页是伦勃朗光:强烈的明暗对比,戏剧性的阴影,注解:“神秘,聚焦,创造叙事性。”
第三页,第四页...
整整二十页,二十种光效。都是她画的,简明但精确。
“谢谢。”陆景行说,“这很有用。”
“不客气。”林初语说,“这是合作的一部分——共享认知工具。”
陆景行点头,小心地把小本子放进文件夹,和其他数学资料放在一起。这个动作莫名地让林初语感动——对他而言,这本素描不再是“艺术家的随意创作”,而是“有价值的参考资料”。
他们一起离开画室。走廊里,夕阳把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两个影子平行延伸,偶尔因为转弯而交汇。
“下周四理科楼见?”陆景行在楼梯口问。
“好。”林初语说,“我会准备好更多感知数据。”
“我会完善模型,加入你今天提到的感知延迟因素。”
简单告别,各自下楼。林初语走到建筑系大厅时,看到楚瑶从对面走来,手里抱着一个精美的画筒。
“初语!”楚瑶微笑着打招呼,“听说你和陆景行一组?真巧,我和你的室友苏晴一组。”
“我听说了。”林初语礼貌回应,“你们在做音乐可视化?”
“是的。苏晴是个天才程序员。”楚瑶走近,目光落在林初语手中的素描本上,“你刚结束和陆景行的会议?”
“嗯。在顶楼画室。”
楚瑶若有所思:“我去年旁听过陆景行的拓扑课。他讲课非常...清晰。但下课后想问他问题,他直接说‘问题本身有概念错误,建议先复习教材第三章’。”她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很直接的人。”
林初语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陆景行的直觉。“他只是效率导向。”
“也许吧。”楚瑶看着她,“你们合作顺利吗?”
“目前顺利。”林初语谨慎回答,“我们在研究光。”
“光...很适合他。”楚瑶轻声说,“数学和光,都是纯粹的东西。”
空气中有种微妙的张力。林初语不知道楚瑶想表达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简单的闲聊。
“我得走了。”林初语说,“下次一起讨论项目?也许可以合作展示。”
“好啊。”楚瑶恢复明亮的笑容,“期待看到你们的光之研究。”
她们分开后,林初语走出大楼,深吸一口气。傍晚的空气凉爽清新,但她心里有些说不清的纷乱。
楚瑶的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涟漪扩散。
她摇摇头,把思绪拉回工作。有很多事要做:整理今天的实验数据,完善感知量表,构思装置设计...
但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脑海里反复出现楚瑶说“很直接的人”时的表情,和陆景行接过素描本时小心翼翼的动作。
两个画面交替,像两种不同的光线投射在同一物体上,产生不同的阴影。
她不知道哪个更接近真实。
也许都是真实的不同面。
就像光本身,既是波又是粒子,取决于你如何观察。
第二节:延迟的感知
周三晚上,陆景行在实验室调试模型。
林初语的小素描本放在电脑旁,翻开到“莫奈光”那页。他一边看着手绘的光效图解,一边调整模型参数:增加多向散射项,降低方向性权重,加入随机波动模拟光线的瞬间变化。
程序运行,生成的图像确实更有“印象派”感觉——边界模糊,色彩交融,整体柔和。
但还不够。缺少某种...生机?林初语的描述中写道:“像空气在颤动,光有了呼吸感。”
“呼吸感”如何量化?
陆景行尝试加入周期性波动。不是随机噪声,而是有规律的轻微振荡,频率在0.1-0.5赫兹之间——接近人类呼吸频率。结果有趣:图像看起来确实更“活”了,虽然物理上只是参数的微小周期变化。
这暗示了人类感知的某种偏好:我们对接近生命节律的变化更敏感,更有共鸣。
他记录下这个假设,准备后续实验验证。
手机震动,周子墨发来消息:“重大发现!我在艺术系有个朋友,说楚瑶最近经常问起你和林初语的合作进展。”
陆景行皱眉,回复:“为什么?”
周子墨:“可能只是好奇?或者...她在艺术系听说过林初语,知道她很优秀,所以关心竞争对手?”
“我们不是竞争对手。”陆景行打字,“是不同项目。”
“但在陈教授那里可能是竞争关系。期末有项目展示评奖,记得吗?”
陆景行确实忘了这个细节。课程大纲提到,期末所有小组公开展示,由跨学科评委团评选优秀项目。理论上,所有小组都在竞争。
但这不影响合作。他和林初语只需要做好自己的项目。
“不影响工作。”他回复。
周子墨发来一个摇头的表情:“景行,人际关系会影响工作环境,即使你不承认。楚瑶在艺术系影响力大,如果她想给你们制造麻烦...”
“没有证据表明她会。”陆景行说,“而且,制造麻烦降低整体效率,不符合理性。”
“人类不总是理性的!”周子墨几乎要喊出来,“特别是涉及...感情的时候。”
陆景行停顿。“什么感情?”
“楚瑶可能对你有好感。而你和林初语密切合作。三角关系,经典的戏剧冲突。”
陆景行觉得这个推理缺乏逻辑基础。“没有数据支持。楚瑶和我的互动仅限于一次课堂问答。她对我的‘好感’概率极低。”
“但人类会放大微小信号!”周子墨坚持,“你去年拒绝她的问题,可能被她解读为挑战,进而产生兴趣。心理学上的‘阻抗增强效应’...”
陆景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要工作了。这个问题没有建设性。”
他放下手机,但周子墨的话留下了一点痕迹。他调出去年拓扑课的学生名单,找到楚瑶的邮箱。如果她真的有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发邮件问?为什么要通过别人打听?
也许她只是对项目本身感兴趣。林初语说过,楚瑶和她在艺术系可能知道彼此。优秀学生之间相互关注是正常的。
他决定不理会这个干扰,继续工作。
但几分钟后,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搜索了楚瑶的艺术作品集。她在学校画廊有个展,主题是“城市光影的记忆”。他点开几张作品——确实是关于光的,但风格和林初语完全不同:更抽象,更多象征性,用光影表达情绪和记忆,而不是观察自然现象。
楚瑶的作品描述中写道:“光不仅是物理现象,更是时间的载体,记忆的显影剂。”
林初语的描述更接近:“光塑造空间,定义形体,创造视觉体验。”
两种不同的艺术取向:一个偏向心理和哲学,一个偏向感知和空间。
这解释了为什么楚瑶可能对他们的项目感兴趣——主题相似,但方法不同。
陆景行关掉页面。这仍然不影响他的工作。但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无意识比较:林初语的系统性观察vs楚瑶的象征性表达;艺术作为认知工具vs艺术作为情感载体...
他摇摇头,试图清除这些思绪。它们不相关。
然而在接下来的建模中,他发现自己加入了新的参数:除了物理属性,还加入了“情感权重”——一个完全主观的变量,但可以调节输出的“情绪色调”。温暖的色调对应高情感权重,冷色调对应低权重。
这超出了科学模型的范畴,进入了艺术表达的领域。但他想尝试。
程序运行,生成一系列图像,从“冷静的观察”到“温暖的回憶”。他保存了这些数据,打算下次会议给林初语看,听听她的评价。
晚上十点,他离开实验室,回到宿舍。周子墨不在,大概是去苏晴那里讨论项目了。陆景行洗漱后坐在书桌前,再次翻开林初语的小素描本。
这次他仔细看每一页的细节。不只是光效图解,还有边缘的小注记:一些个人观察,一些联想,甚至有一页角落画了片梧桐叶,旁边写着“9月18日,叶子开始变黄”。
这些细节与项目无关,但透露了她的观察习惯:时刻记录,将专业与生活融合。
他的笔记本从来只有公式和推导,没有个人痕迹。专业与生活严格分开。
哪种更好?没有定论。但差异明显。
他翻到最后一页,意外发现还有内容——不是光效图解,而是一幅小画:307会议室,从她的视角看过去,他在白板前写字。画得很小,但抓住了他的姿态:专注,微微前倾,像在解一道难题。
底下有一行小字:“第一次合作会议,9月23日。他问了关于我大脑的问题。”
陆景行记得那个问题:“当你画画时,大脑里发生了什么?”他当时纯粹出于认知科学的兴趣,但在这幅画里,那个问题似乎有了不同意义——不是科学家询问被试,而是两个探索者在相互提问。
他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合上本子。
窗外夜色深沉。他想起明天的安排:上午有数学讨论班,下午要完成模型的一个关键部分,晚上...
他应该给林初语发个进度更新吗?课程没有要求每日沟通,但保持同步有助于效率。
他打开邮箱,开始写:
“林同学:模型更新已完成初步版本,加入了感知延迟参数和情感权重因子(概念性尝试)。附件是测试输出。另外,关于周四会议,我建议我们讨论装置的具体技术方案。请确认时间地点不变。”
发送前,他停顿,删除了“林同学”,改为“初语同学”。更正式,但比全名亲切一点。
发送。
几乎立刻,他收到自动回复:“外出写生,明早回复。”
写生?晚上?他看了眼时间:10:35。这个时间外出写生...
一丝担忧闪过,但他理性判断:她是成年人,知道如何照顾自己。而且,夜晚的光线可能也是她的研究对象。
但他还是打开气象网站,查看今晚天气:晴朗,微风,气温18度,月相上弦月,月光中等。
适合观察月光下的光影。理性上合理。
情感上...他发现自己想知道她在哪里写生,是否安全。
这种关心超越了合作范畴。周子墨的话突然回响:“人类不总是理性的。”
陆景行关闭电脑,躺下。黑暗中,他试图清空思绪,专注于明天的工作。但脑海中浮现林初语在月光下画画的画面,旁边是她的那句注解:“9月18日,叶子开始变黄。”
时间在流逝。季节在变化。
而他们的项目,才刚刚开始。
第三节:月光下的变量
林初语确实在月光下写生。
但不是一个人。苏晴陪着她,在校园湖边支起画架。她们本来在讨论项目,苏晴抱怨楚瑶的艺术理念太抽象:“她想把巴赫的平均律变成‘宇宙的几何舞蹈’,而我只想做个酷炫的音乐可视化!”
林初语笑了:“中间地带呢?既体现数学结构,又有艺术表达?”
“在找。”苏晴说,“所以我们决定出来走走,换换脑子。你呢?为什么晚上写生?”
“月光下的建筑完全不同。”林初语调着颜料,“白天的光是直接的,揭示性的。月光是间接的,暗示性的。阴影更长,细节隐藏,整体感更强。”
她开始画图书馆的夜景。月光从侧面照射,建筑的一半在银白的光中,另一半在深蓝的阴影里。窗户反射零星的灯光,像星星落在建筑表面。
“你在记录月光的变化吗?”苏晴问,“还是纯粹的艺术创作?”
“两者之间。”林初语说,“我在尝试描述月光的‘质感’——和日光有什么感知上的不同。”
她边画边记录:月光色温约4000K(比日光冷),强度约0.1勒克斯(比日光弱十万倍),方向单一(来自月亮),阴影边缘柔和(因为月亮不是点光源)...
“你知道吗,”苏晴看着她的画,“陆景行下午给我发了邮件,问我们项目的技术细节。他真是...直接。没有寒暄,直接问:‘音乐可视化算法采用傅里叶变换还是小波分析?’”
林初语微笑:“这就是他的风格。”
“但有趣的是,”苏晴说,“他在邮件末尾加了一句:‘初语同学晚上外出写生,请注意安全。’”
林初语画笔一顿:“他这么说了?”
“嗯。虽然措辞很正式,但关心是真实的。”苏晴观察她的反应,“你们进展比我想象的快。”
“我们只是合作者。”林初语继续画画,但节奏乱了。
“合作者会担心对方晚上写生不安全?”苏晴挑眉,“周子墨说,陆景行从不关心合作者的私人活动。有一次小组作业,一个同学发烧没来,陆景行只说‘那部分工作需要重新分配’,没问一句病情。”
林初语沉默。月光在湖面波动,像碎银铺展。她想起下午陆景行接过素描本时的认真,想起他说“这很有用”时的眼神。
“他很尊重我的工作。”她最终说,“也许只是专业尊重。”
“尊重是起点。”苏晴说,“很多感情从尊重开始。”
林初语摇头:“别乱说。我们有项目要完成,不能复杂化。”
“感情不一定是复杂化。”苏晴轻声说,“有时候是动力。”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画笔在纸上的沙沙声。远处,图书馆的灯渐次熄灭,只留下入口处的安全照明。月光更显明亮。
“楚瑶今天找我了。”林初语突然说,“问我们的合作进展。”
苏晴警觉:“她问了什么?”
“表面是闲聊,但感觉...她在试探。”林初语描述对话内容,“她提到去年旁听陆景行的课,他没理她。”
“哦。”苏晴明白了,“竞争意识。楚瑶习惯成为焦点,但陆景行没注意她,现在却和你密切合作。”
“我们只是课程合作。”
“但她不知道你们只是‘课程合作’。”苏晴说,“从外部看,你们每周见面两次,共同研究一个浪漫的主题——光。足够让人产生联想了。”
林初语放下画笔。月光下,她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影。“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不需要处理。”苏晴说,“专注你们的工作。如果楚瑶真有动作,到时候再说。但重要的是,你和陆景行要建立清晰的边界和理解。”
“我们已经有了。”林初语说,“专业边界很清晰。”
“情感边界呢?”苏晴问,“如果他真的开始关心你,不只是作为合作者?”
这个问题悬在月光中。林初语没有答案。她想起今天下午,当他说“这比预期有趣”时,那种微妙的连接感。那只是专业共鸣,还是更多?
手机震动,是陆景行的邮件。她点开,看到“初语同学”的称呼,和附件里的模型输出。还有那句“关于周四会议,我建议我们讨论装置的具体技术方案”。
一如既往的专注工作。
但苏晴指出的小细节——“初语同学”而不是“林同学”,询问安全——又暗示了什么?
也许他只是在学习更有效的合作方式。毕竟,良好的人际关系有助于团队效率。
她回复邮件,确认会议时间,感谢他的进度更新,并附上今晚的月光速写:“附件是月光下的图书馆,与日光对比明显。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研究的一个案例:同一物体在不同光照下的感知差异。”
发送。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收到。月光参数已加入模型考虑。另外,夜间外出请注意安全,校园湖边区域照明不足。”
林初语看着最后一句,感到一阵暖意。然后理性提醒自己:这只是合理的提醒,合作者之间的正常关系。
“他回复了?”苏晴问。
“嗯。加了月光参数。”
“还有呢?”
“...提醒注意安全。”
苏晴微笑:“看,他在学习。学习关心他人。”
林初语没有回应。她继续画画,但心思已经飘远。月光下的图书馆在她笔下逐渐完整:冷色调,长阴影,神秘而安静。
她想起父亲曾说过:“月光下的世界是我们熟悉的世界的另一面。白天我们看到的是事实,夜晚我们看到的是可能性。”
她和陆景行,现在在探索光的可能性。从科学到艺术,从白天到夜晚。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在探索彼此的可能性——作为合作者,或许更多。
但她不敢多想。项目才刚开始,前面还有很多工作。情感是复杂的变量,会扰乱清晰的实验设计。
然而,即使是最严谨的实验,也无法完全控制所有变量。总会有意外,有噪声,有无法预测的相互作用。
就像月光本身:它只是反射的阳光,物理本质相同,但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时间、心境不同,产生了完全不同的体验。
也许她和陆景行的关系也是如此:本质是合作,但可能在过程中,因为观察角度、互动方式、共享经验的不同,发展出不同的维度。
她完成画作,签上日期和标题:“月之图书馆——对比研究系列之一”。
苏晴看着画,评价:“很美。但有点...孤独。”
“月光总是孤独的。”林初语说,“它没有太阳的热烈。”
“但有人偏爱月光。”苏晴意有所指。
她们收拾画具,沿着湖边小路走回宿舍。月光为一切镀上银边,影子在脚下拉长、变形。
“明天你和陆景行会议后,”苏晴说,“我们四个可以一起吃个饭?我,你,陆景行,楚瑶。既然项目主题相关,可以交流想法。”
林初语迟疑:“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至少可以澄清氛围。”苏晴说,“让大家在非正式场合见面,减少神秘感和误解。”
也许有道理。林初语点头:“我问问陆景行。”
“楚瑶那边我来邀请。”苏晴说,“就以‘跨学科项目交流’的名义。”
她们走到宿舍楼下,大厅的灯光温暖明亮,与月光形成对比。林初语回头看了一眼湖的方向,月光下的校园像另一个世界。
上楼时,她查看手机,陆景行没有再回复。大概已经休息了,或者继续工作。
她想起他模型中的“情感权重”参数。一个试图量化非量化事物的尝试。
也许科学和艺术都在做类似的事:用各自的语言,描述那些无法完全描述的东西——比如光的质感,比如月光的孤独,比如合作中滋生的微妙连接。
洗漱后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条细长的光带。林初语看着那条光带,想起下午实验中,那片从云后移开的阳光。
感知有延迟,情感可能也是。
今天接收的信号,可能明天才被完全理解。
也许她和陆景行之间正在发生一些延迟的感知变化,他们自己都还没完全意识到。
闭上眼睛前,她决定:明天会议,专注工作。其他一切,顺其自然。
毕竟,最好的观察者,有时也需要让自己成为实验的一部分。
月光在天花板上缓慢移动,像无声的时钟。
在另一个房间,陆景行也看到了窗外的月光。他想起林初语的邮件附件——月光下的图书馆速写。冷色调,长阴影,宁静而神秘。
他下载了图片,导入模型,尝试匹配参数。但无论怎么调整,程序生成的图像都缺少原画中的某种...情感质感。
那不是物理参数的差异,是表达意图的差异。
科学可以描述光,但艺术可以赋予光意义。
这个认知让他失眠。他起身,打开电脑,开始写一个简短的思考记录:
“项目进展:物理模型与感知描述的映射初步建立。新问题:艺术表达中的意图因素如何影响感知?同样的物理条件,不同的表达意图(如记录性vs象征性),会产生不同的艺术呈现和观者体验。这可能是艺术与科学的根本差异之一:科学追求去意图化的客观描述,艺术拥抱意图化的主观表达。
但两者都是对现实的‘翻译’。问题在于:是否存在一个‘元语言’,可以描述不同翻译系统之间的关系?
更个人的问题:合作中,两种思维模式的互动是否也在创造一种新的‘元认知’?我开始用艺术家的视角思考科学问题(如情感权重),她开始用科学家的方法进行艺术观察。我们在相互翻译。
这种翻译过程本身,可能比翻译结果更有研究价值。
明天会议,需要讨论这个问题。
另外:她夜晚外出写生的安全问题,需要更系统的解决方案。提议建立位置共享机制?但可能超出合作边界。需要平衡关心与尊重。
情感因素开始影响决策效率。需要控制变量。”
写完,他保存文档,关掉电脑。月光照在键盘上,金属键帽反射微光。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记录一些非专业的内容。这不符合他的习惯。
但也许新的合作需要新的习惯。
他躺回床上,月光渐渐移开窗户。黑暗中,他想起林初语小素描本上那幅会议速写,和那行字:“他问了关于我大脑的问题。”
当时他只是好奇认知过程。
但现在,他开始好奇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