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学校宣布要举办圣诞音乐会。通知贴在公告栏上,彩色字体,画着雪人和圣诞树。任何学生都可以报名表演,不限形式,不限水平——“只要你愿意分享”。
周小雨第一个看到通知,兴奋地跑来告诉其他人:“我们四个一起表演吧!”
“表演什么?”苏晓挠头,“我只会打球。”
“唱歌?跳舞?乐器?”周小雨眼睛发亮,“沈星可以弹钢琴啊!”
沈星正在看物理笔记,听到这话抬起头,表情复杂。自从复赛失败、和父亲冷战以来,她再没在公开场合弹过琴。每天一小时的自娱练习,是她和钢琴之间新的、脆弱的约定。
“我不想……”她开口。
“不是比赛!”周小雨立刻说,“音乐会不一样!就是玩,开心就好!而且我们四个一起,不是只有你!”
沈星犹豫了。她看向林树,眼神里有询问。
“如果你不想,就不参加。”林树说,“不用勉强。”
“但如果你有点想,”周小雨抓住她的手,“我们可以陪你。我可以唱歌,虽然跑调。苏晓可以……可以打铃鼓?林树可以念诗?”
这个组合听起来很怪异,但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不专业,不完美,但真实。
“我想想。”沈星最终说。
那天放学后,四个人没去花房,而是去了音乐教室。周末的音乐教室空着,有钢琴和各种简单乐器。沈星走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很久没有落下。
“我很怕。”她忽然说,声音很轻,“怕一弹琴,就变回以前的样子——只想着不能出错,只想着要完美。”
林树走到她身边:“那就弹一首肯定会‘出错’的曲子。”
沈星转头看他,困惑。
“选一首你没练过的,”林树说,“现场学,现场弹。这样出错就是正常的。”
这个想法很大胆,但沈星的眼睛亮了。她翻开琴凳下的乐谱箱,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这个。”
是《平安夜》的简单改编版,只有单行旋律和最简单的和弦。沈星看了一眼谱子,手指放在琴键上。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她微微皱眉——太简单了,简单到没有发挥空间。
但弹到第三小节时,她开始加东西。不是复杂的技巧,是小装饰音,是节奏的微妙变化,是和弦的简单变奏。她弹得很慢,像是在探索,每加一点东西就停下来听听效果。
周小雨跟着哼唱,果然跑调了,但她不在乎。苏晓找到了一个沙锤,笨拙地跟着节奏摇。林树站在窗边,看着沈星弹琴的侧脸——她嘴角有极淡的笑意,不是表演式的微笑,是真的在享受。
一曲弹完,音乐教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周小雨鼓掌:“好听!虽然简单,但很温暖!”
沈星低头看着琴键:“我加了东西,和谱子上不一样。”
“那更好!”苏晓说,“这才是我们的版本!”
他们决定就这样表演。沈星弹改编版的《平安夜》,周小雨唱歌(即使跑调),苏晓负责沙锤和铃鼓,林树……林树负责翻谱子。
“翻谱子也算表演?”周小雨问。
“算。”沈星认真地说,“是很重要的工作。”
这个安排让林树感到踏实。他不需要站在台前,只需要在旁边,做一点实际的事。像他一直以来习惯的位置——不是中心,但不可或缺。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每天放学后练习半小时。没有严格的要求,没有监控,没有评分标准。沈星每次弹的版本都略有不同,根据当天的心情调整。有时候明亮些,有时候温柔些,有时候加一段小小的即兴。
周小雨的跑调问题依然存在,但沈星学会了用钢琴的和弦“包裹”她的声音,让跑调听起来不那么明显。苏晓的节奏感时好时坏,但他很投入,摇沙锤时全身都在动,像个快乐的大孩子。
林树的翻谱工作其实很轻松——整首曲子只有两页,他只需要在中途翻一次。更多时候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朋友们,感受着音乐教室里的氛围:不专业,但真诚;不完美,但完整。
圣诞音乐会的前一天,沈星父亲回来了。出差两周,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情绪平稳。晚饭时,沈星鼓起勇气说:“明天学校有音乐会,我参加了。”
沈建国夹菜的手顿了顿:“弹琴?”
“嗯。和朋友们一起。”
“什么曲子?”
“《平安夜》。但……我改编了。”
沈建国沉默地吃饭,咀嚼得很慢。沈星的心跳加速,等待评判或质疑。但父亲只是问:“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我和朋友一起。”
“好。”沈建国点头,“好好表现。”
不是“要拿第一”,不是“不能出错”,是“好好表现”。这个微小的措辞变化,让沈星感到一丝暖意。也许父亲也在学习,学着接受女儿不再是那个追求完美的钢琴选手,只是一个喜欢音乐的女孩。
音乐会当天,学校礼堂坐满了人。舞台装饰着彩带和气球,有种节日的热闹感。表演顺序抽签决定,他们抽到第七个,中间偏后。
后台挤满了准备表演的学生。有穿芭蕾舞裙的女孩,有抱吉他的男生,有穿民族服装准备跳舞的。紧张和兴奋混合在空气中,像某种易燃气体。
周小雨紧张得一直深呼吸,沈星在帮她整理衣领。苏晓检查沙锤有没有松,林树则反复确认谱子有没有拿反——虽然只有两页,但他不想在台上出错。
“同学们,音乐会即将开始!”学生会的学长在后台喊,“第一个节目准备!”
透过幕布缝隙,能看见台下坐满了家长和学生。沈星看见了父亲——坐在第五排靠走道的位置,坐姿端正,但表情比平时柔和。旁边坐着周小雨的父母,苏晓的父母,还有……林树的母亲周文娟。
林树也看见了。母亲坐在轮椅上,是苏晓帮忙推来的。她穿着整洁的外套,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她很少出门,更少参加这种活动,但她来了。
“你妈妈来了。”沈星轻声说。
林树点头,喉咙有些发紧。母亲对他挥手,很轻,但肯定。
表演一个个进行。有完美的,有出错的,有令人惊叹的,有平淡但真诚的。每个表演结束,观众都给予掌声,不论水平高低。这种氛围让人放松——这里不是比赛,是分享。
轮到他们时,主持人报幕:“接下来请欣赏《平安夜》,表演者:沈星、周小雨、苏晓、林树。”
幕布拉开。舞台灯光有些刺眼,沈星眯了眯眼睛。她走到钢琴前坐下,林树站在她右侧,谱架已经放好。周小雨站在钢琴左边,苏晓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手里拿着沙锤和铃鼓。
礼堂安静下来。沈星深吸一口气,看向林树。林树点头,很轻,但坚定。
第一个音符响起。沈星弹得很慢,比平时练习时更慢,让每个音符都有呼吸的空间。周小雨开始唱歌,声音有些抖,但努力跟着旋律。苏晓的沙锤声加入,简单但合拍。
林树看着谱子,其实不需要看,但他还是认真地看着。中途需要翻页时,他动作平稳,没有发出多余声音。
沈星开始加入改编的部分。不是炫技,是情感的延伸——一段重复的旋律,渐强然后渐弱,像雪慢慢下大又慢慢停止。一个和弦的微妙变化,让熟悉的曲子有了新的色彩。
她弹琴时不再挺直背脊,微微前倾,肩膀放松。出错了吗?可能有一两个音符不准确,但她没有停顿,没有慌张,自然地继续下去。像河流遇到石头,绕过去,继续流。
周小雨的歌声在沈星的伴奏下,竟然不那么跑调了。或者说,跑调也成了表演的一部分——真实,不完美,但真诚。苏晓的沙锤偶尔快半拍,但他很快调整回来,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林树站在舞台灯光边缘,看着台下的观众。他看见母亲专注地听着,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看见沈建国的表情从严肃到放松,最后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笑意。看见周小雨的父母在录像,苏晓的父母在微笑。
最后一段旋律,沈星放慢了速度,几乎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让每个音都有足够的余韵。周小雨的声音也放轻了,像在哼唱。苏晓的沙锤声几乎听不见,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像雪落在地上。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沈星的手悬在琴键上方,等待回音完全消失。然后她放下手,站起来。
礼堂安静了一秒——那种投入后的空白。然后掌声响起,不是雷鸣般的,是温暖的、持续的,像冬天里的一床厚毯子。
他们鞠躬,幕布缓缓拉上。后台其他学生围过来:“弹得好!”“改编得真好!”
周小雨抱住沈星:“我们做到了!”
苏晓擦擦额头的汗:“我紧张死了,但好玩!”
林树看向沈星。她眼睛亮晶晶的,不是泪水,是某种释放后的光彩。她对他笑了,真正的、毫无负担的笑。
幕布再次拉开,所有表演者上台谢幕。他们站在舞台角落,不显眼,但坚实。校长讲话,颁奖——不是评名次,是“最具创意奖”、“最动人表演奖”、“最佳合作奖”之类的鼓励性奖项。
他们拿到了“最真诚表演奖”。奖品是一个小小的水晶雪花,里面刻着“2023圣诞音乐会”。
音乐会结束后,家长们来到后台。沈建国走向女儿,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弹得很好。改编的部分……很有意思。”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沈星点头:“谢谢爸爸。”
周文娟也过来了,林树推着轮椅。她看着儿子,轻声说:“妈妈为你骄傲。”
就这一句话,林树感到鼻子一酸,但他忍住了,只是点头:“妈,我们回家。”
四个家庭在校门口道别。夜空中飘起了小雪,细碎的,在路灯下旋转。沈星抬头看雪,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
“你们看,”她说,“像不像我们刚才弹的曲子?小小的,轻轻的,不完美,但很美。”
他们站在雪中,看着雪花飘落,看着彼此被雪覆盖的肩膀和头发。水晶雪花奖杯在沈星手中闪着微光。
苏晓忽然说:“明年音乐会我们还参加吧!”
“好!”周小雨立刻响应。
沈星看向林树。林树点头:“好。”
一个约定,关于明年,关于下一个冬天,关于继续在一起做不完美但真实的事。
回家的路上,雪下大了。沈星握着水晶雪花,想起刚才在台上的感觉——不害怕出错,因为朋友在身旁;不追求完美,因为真实比完美更动人。
父亲走在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弹琴的样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
“但……好看。”沈建国说完,加快了脚步,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星看着父亲的背影,雪花落在他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她追上去,和他并肩走着。
那晚林树把水晶雪花放在母亲床头柜上。周文娟看着它,看了很久,然后说:“树树,妈妈想开始做康复训练。”
林树愣住了。
“慢一点的,但想试试。”周文娟声音很轻但清晰,“不能一直让你照顾我。我也要……好起来。”
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说要康复。不是医生的建议,不是林树的期盼,是她自己的决定。
“好。”林树说,“我陪你。”
窗外,雪无声地落着。对面三楼,沈星的房间灯亮着。林树看见她站在窗前,手里拿着水晶雪花,对着光看。雪花在她手中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把整个冬夜的雪都握在了掌心。
他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消息:“今天很棒。”
很快回复:“你们也是。”
简单的交流,但足够。像雪夜里的两盏灯,隔着距离,但互相看见,知道彼此亮着。
林树躺下睡觉时,想起沈星弹琴时微微前倾的肩膀,想起周小雨跑调但投入的歌声,想起苏晓摇沙锤时的笑容,想起自己翻谱子时平稳的手。
不完美,但完整。不专业,但真诚。
而生活或许就是这样——不需要永远正确,只需要在某个冬夜,和朋友一起,弹一首简单的歌,让跑调的歌声和不准的节奏,混合成一种新的、只属于他们的和谐。
雪花还在下,覆盖街道,覆盖屋顶,覆盖银杏树光秃的枝桠。
但在那些枝桠深处,芽苞已经在酝酿。等待春天,等待破冰,等待新生。
而此刻,在冬日里,有一场不完美的音乐会,有四颗年轻的心,有一段真实的时间,被水晶雪花封存,成为记忆里永不融化的一个夜晚。
艺术最动人的时刻,往往不是技巧的巅峰展示,而是真诚流露时那些微小而不完美的震颤。真正的和谐不在于每个音符的绝对准确,而在于所有声音——包括那些所谓的“杂音”——都被允许存在,并被温柔地接纳为整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