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6:19:33

林树想了三天,该带什么给沈星。

书?她有很多书。零食?她吃得很少。折纸材料?她有更好的。音乐相关的礼物?那可能会提升她比赛的压力。

最后他在父亲留下的工具箱里找到了答案——一个旧的黄铜书签,末端是银杏叶的形状。书签已经很旧了,表面有氧化的斑点,但叶脉的雕刻依然清晰,对着光看时,那些细纹像真正的叶脉一样生动。

父亲一定喜欢过它,才会保存这么多年。林树用软布仔细擦拭,直到黄铜泛起温润的光泽。书签很轻,放在掌心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周六早上,他把书签放进一个小布袋,和给花房带的工具放在一起——这次他要修屋顶漏雨最严重的那处。

到银杏树下时,苏晓和周小雨已经到了。周小雨带来了一个小画架和一盒水彩:“我想把花房画下来!趁它还在的时候。”

苏晓则抱着一袋水泥和一个小桶:“我问我爸要的,他说补裂缝有用。林树,你真会补屋顶?”

“试试看。”林树说。其实他查了很多资料,还去五金店问了方法。父亲留下的工具箱里有基本工具,应该够用。

沈星迟到了五分钟。今天她看起来更疲惫了,眼下的青色更深,走路时脚步有些飘。她抱着琴谱包——即使周末来花房,她也会带着,说“有空可以背谱”。

“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感冒了?”周小雨关切地问。

“没有。只是昨晚睡晚了。”沈星在毯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小口喝水。

林树注意到她的左手——创可贴换了新的,但位置和上周一样。不是琴键划伤,是别的原因。

四个人简单商量了今天的安排:周小雨画画,苏晓和林树补屋顶,沈星……休息。

“我真的可以帮忙。”沈星站起来,但身体晃了一下。

苏晓赶紧扶住她:“你别动!今天你就是观众,看我们干活就行。周小雨,你看好她!”

周小雨用力点头,拉着沈星坐下,把画板支起来:“你坐着,当我的模特!我要画花房,也要画你!”

沈星还想说什么,但被林树打断了:“今天你就休息。这是……团队分工。”

他用了“团队”这个词,不太习惯,但有效。沈星终于不再坚持,安静地坐在毯子上,看周小雨调色。

补屋顶比想象中难。苏晓搬来一张破椅子垫脚,林树站上去,用刮刀清理裂缝周围的碎玻璃和青苔。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在阳光中形成小小的尘雾。

“小心点!”苏晓在下面扶着椅子。

裂缝大约有二十厘米长,边缘参差不齐。林树按照网上查的方法,先刷一层底胶,等几分钟,再抹上水泥砂浆。苏晓递工具像手术助理一样认真。

“你从哪学的这些?”苏晓仰头问。

“网上。”林树说,小心地把砂浆抹平,“还有我爸的书。”

“你爸什么都会?”

“他是工程师。土木工程。”

“酷!”苏晓感叹,“我爸就会看报纸和做饭。”

林树没有接话。父亲确实什么都会——会修水管,会装电灯,会讲星空的故事,会在睡前读诗。但不会教儿子如何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生活。那些技能,林树得自己学。

修补工作进行到一半时,林树听见了哭声。

很轻,压抑着的,像怕被人发现。他低头看去——沈星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周小雨停下了画笔,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林树从椅子上下来,苏晓也安静了。花房里只有沈星压抑的啜泣声,和远处偶尔的鸟鸣。

周小雨先动,轻轻走到沈星身边,把手放在她肩上:“沈星……”

“对不起。”沈星的声音破碎,她用手捂住脸,“我控制不住。对不起。”

“没事的,”周小雨的声音温柔,“想哭就哭,这儿没别人。”

沈星的哭泣从压抑变成释放。她蜷缩起来,脸埋在膝盖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林树从未见过她这样——那个总是挺直背脊、动作精准、表情克制的沈星,此刻像一个被摔碎的瓷娃娃,每一片都在阳光下闪着脆弱的光。

苏晓看向林树,眼神里满是询问:怎么办?

林树摇摇头,示意不要打扰。他走到石桌旁,拿起自己的背包,取出那个小布袋。黄铜书签在布袋里,隔着布料能摸到银杏叶的形状。

沈星哭了大约五分钟。哭声渐渐止住时,她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有泪痕。她看起来很尴尬,想擦脸,但手指发抖。

周小雨递上纸巾,沈星接过,小声说:“谢谢。”

“能告诉我们怎么了吗?”周小雨问,声音很轻,像怕吓跑一只鸟。

沈星沉默了很久。她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创可贴,然后开始一个一个撕下来。创可贴下不是划伤,是水泡——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已经破了,露出红色的嫩肉。

“练琴练的。”她低声说,“这段曲子左手跨度大,总是碰到琴键边缘。磨出水泡,破了,再磨,就变成这样。”

林树感到胸口一阵发紧。那些水泡有的已经发炎,边缘红肿。她一定很疼,但每天还要继续练,继续磨。

“你爸爸不知道吗?”苏晓问。

沈星摇头:“不能让他知道。知道了,他会觉得我不够努力,怕苦。”

“可是这已经受伤了!”周小雨声音提高,“再练下去会感染的!”

“比赛下周六。”沈星说,声音空洞,“初选。我必须进复赛。必须。”

“为什么必须?”林树终于开口,声音比他想的更严厉。

沈星看向他,眼神里有震惊,也有被戳破的疼痛。

“因为……”她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那些水泡,“因为我爸爸已经告诉所有人我要参加比赛。他的同事,他的朋友,我们家的亲戚。如果我连初选都过不了……”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那不只是她的失败,是她父亲的失败。是他精心培养的作品,在第一次展示时就暴露出瑕疵。

林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沈星哭过的脸——睫毛还是湿的,眼眶红肿,皮肤因为泪水而发亮。但她的眼神深处,有种东西在燃烧,不是怒火,是一种更绝望的东西:恐惧。

“沈星,”他说,声音放得很轻,“如果今天,现在,你不用想比赛,不用想爸爸,不用想必须进复赛。你只想弹琴,你想弹什么?”

问题抛出来,花房陷入寂静。周小雨和苏晓都看着沈星。

沈星愣住了。她张开嘴,又合上。几次之后,她小声说:“我……我不知道。”

“想一想。”林树坚持,“不是比赛曲目,不是练习曲。就是你喜欢的,想弹的。”

沈星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照在她脸上,光影在她眼睑上跳动。很久,她说:“《卡农》。最简单的那个版本。”

“那就弹那个。”林树说。

“可是……”

“没有可是。”林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今天不练比赛曲目。今天只弹你想弹的。”

沈星看着他的手,犹豫着。然后她慢慢伸出手,放在他掌心。她的手很凉,指尖有硬茧,是长期练琴留下的。

林树扶她站起来。苏晓和周小雨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现在去哪?”沈星问,声音还有些哑。

“学校琴房周末应该可以借。”林树说,“我知道怎么申请。”

这是真的。他上周去教务处时看到了琴房使用规定,学生可以申请周末使用,只要提前登记。

“可是我没有登记……”

“我去跟李老师说。”林树语气坚定,“就说我们需要练习……合奏。”

“合奏?”沈星茫然。

“对。”苏晓忽然反应过来,一拍手,“就说我们要排练节目!为……为学校艺术节!小雨会画画,我们可以搞个综合艺术表演!”

周小雨眼睛亮了:“好主意!我现在就去画个海报设计!”

沈星看着他们,眼睛又开始湿润,但这次不是悲伤。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激和困惑的情绪。

“你们不用这样……”她小声说。

“我们想这样。”周小雨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沈星,朋友就是这样的。在你需要的时候,做可能没用但就是想做的事。”

可能没用但就是想做的事。林树想起沈星折星星,想起她说的“这是我想做的事,不是他让我做的事”。

也许今天就是这样的事。可能没用,可能改变不了比赛结果,可能她爸爸还是会失望。但他们想做,因为沈星需要,因为他们能。

四人收拾好东西,离开花房。阳光正好,银杏树在风中轻轻摇晃,树下的星星又多了几颗——不知是谁新放的,彩色在阳光下很鲜艳。

去学校的路上,沈星一直很安静。快到校门口时,她忽然说:“其实,我昨天做梦了。”

“什么梦?”周小雨问。

“梦见我在一个很大的舞台上,弹琴。台下坐满了人,但都看不清脸。我弹错了,所有人都站起来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内容让人心碎。

“梦都是反的!”苏晓立刻说,“你肯定会弹得很好,很多人鼓掌!”

沈星笑了笑,很淡,但真实:“谢谢。”

林树走在最后,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小布袋。黄铜书签的形状在手心清晰可辨。

在学校,他找到了值班的李老师。说明来意后——稍微修饰了一下,说是为艺术节准备节目——李老师爽快地答应了,还给了他们琴房钥匙:“用完后锁好门就行。注意安全。”

琴房在一楼走廊尽头,不大,但有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窗户朝南,阳光充足。沈星走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抚过琴盖,像在问候老朋友。

“真的要弹吗?”她回头问,眼里有不确定。

“弹。”三个人异口同声。

沈星打开琴盖,在琴凳上坐下。她看着琴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林树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松开了。不是肖邦,不是比赛曲目,就是最简单的《卡农》,温和、重复、像流水一样自然。

沈星弹得很慢,每个音符都饱满。她没有看谱,眼睛微闭,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晃动。阳光照在她身上,在她头发和肩膀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林树看着她弹琴的手。那些水泡在灵活移动的手指上清晰可见,有的破了,有的红肿。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或者疼痛已经成了习惯的一部分。

一曲终了,琴房里安静了几秒。然后苏晓开始鼓掌,周小雨跟着,林树最后。掌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响。

沈星睁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弹得不好。很简单……”

“很好听。”林树打断她,“真的。”

沈星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然后她又弹了一首,还是《卡农》,但这次加了简单的变奏。旋律在阳光中流淌,像时间本身,不疾不徐,循环往复。

周小雨拿出素描本开始画——不是花房,是弹琴的沈星。苏晓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听。林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操场上几个踢球的孩子。

这个时刻很普通,但又很特别。没有监控,没有评判,没有“必须”。只有一个女孩弹着她想弹的曲子,三个朋友安静地听着。

后来沈星又弹了几首,都是简单的、她喜欢的曲子。最后一首结束时,她说:“其实这些我都不该弹。爸爸说比赛前要专注,不能分心。”

“今天例外。”周小雨说。

沈星点点头,合上琴盖。她走到窗边,和林树并肩站着,看外面的阳光。

“谢谢。”她说,声音很轻,“我今天……其实很害怕来花房。害怕你们问我练得怎么样,问我有没有信心。我都没有答案。”

“以后不想说就可以不说。”林树说,想起了花房的第一条规矩,“可以安静。”

沈星侧头看他,笑了。那是林树见过她最放松的笑容,没有负担,没有隐藏,只是一个女孩在阳光下的简单微笑。

离开琴房前,林树终于把那个小布袋拿出来,递给沈星。

“这是什么?”她接过,好奇地问。

“打开看看。”

沈星打开布袋,倒出黄铜书签。银杏叶的形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叶脉的雕刻精致而生动。

“是银杏叶。”她轻声说,手指摩挲着书签表面。

“嗯。我爸爸留下的。”林树说,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个,“我想……也许你会喜欢。”

沈星看着书签,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但这次不是泪水:“我很喜欢。谢谢你,林树。”

她把书签小心地放回布袋,收进琴谱包的内袋,紧贴着乐谱。

回小区的路上,他们在银杏树下停下。星星又多了几颗,小小的彩色集合,像树下开了一小片不会凋谢的花。

沈星从包里拿出一张彩纸,蹲下身,开始折新的星星。这次她折得很慢,每一步都仔细,折出来的星形格外工整。她把它放在树根旁,和其他星星在一起。

“许愿了吗?”周小雨问。

沈星点头,站起身:“许了。但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沈星看着那些星星,又看看身边的三个朋友,轻声说:“以前的愿望,都是‘希望我能弹好’、‘希望爸爸满意’。今天的愿望是……希望我们一直有这个地方。”

希望我们一直有这个地方。有花房,有琴房,有可以不用完美的时刻,有可以安静的朋友。

林树看着沈星在夕阳下的侧脸,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留下那个银杏叶书签。不是为了让他保存,是为了让他在合适的时候,送给需要的人。

叶落归根,但精神会传递。就像星星不会消失,只会被重新放置。就像琴声会停止,但旋律会被记住。

就像他们四个人,在这个秋天的下午,在一个普通的琴房里,为一个女孩创造了一个小小的、没有压力的时刻。

可能没用,但足够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