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6:18:53

雨是傍晚开始下的。

林树坐在搬家卡车的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城市渐渐变得陈旧。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被雨水洗得发亮,老式居民楼的墙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雨水顺着叶片滚落,像这个沉闷午后无声的眼泪。

驾驶座上的李叔是母亲雇来的搬运工,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他已经第三次通过后视镜瞟向后车厢——那里坐着林树的母亲,周文娟。

“小朋友,你妈妈……”李叔欲言又止。

“她只是累了。”林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

卡车驶入一个名为“银杏苑”的老小区。正如其名,小区中央矗立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干之粗需要三个成人才能合抱。时值初夏,银杏叶片是鲜亮的翠绿色,在雨中微微颤动。

“就这栋,三单元二楼。”林树指着前方一栋六层的老楼。

李叔停好车,正要招呼周文娟下车,林树已经跳了下去:“李叔,先搬东西吧,妈妈需要休息。”

他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昨天房东交给他的——熟练地打开单元门。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年代久远的灰尘气息。二楼201室的门漆已经斑驳,锁孔有些锈,林树拧了三次才打开。

屋子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小。一室一厅,厨房只能容下一人转身,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着永远关不紧的水。但窗户很大,朝南,下午四点的光线勉强穿透雨幕照进屋里,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小朋友,这些东西放哪?”李叔扛着第一个纸箱上来,气喘吁吁。

“放客厅角落就好,谢谢。”林树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先从箱子里找出抹布和水盆,去卫生间接水。水很凉,他的手被冻得发红,但他没有停顿。

一个小时后,最基本的家具摆放完成。一张双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折叠桌,两把椅子。李叔搬完最后一箱书,擦着汗说:“都好了。你妈妈她……”

“她会付您钱的,请稍等。”林树走向卡车。

周文娟仍然坐在车厢里,保持着两个多小时前的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个看不见的点。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她似乎毫无知觉。

“妈妈,”林树轻声说,“到了。该下车了。”

周文娟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却没有焦点。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

“李叔在等他的工钱。”林树耐心地说,“钱包在您背包的侧袋里,记得吗?”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周文娟眨了眨眼,终于从那种凝固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低头翻找背包,手指颤抖着数出几张钞票,递给林树。

林树把钱交给李叔,目送卡车驶离小区,然后回到母亲身边。雨下得更大了,周文娟却仍站在雨中。

“妈妈,我们进屋吧,您会感冒的。”

周文娟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又看了看那棵巨大的银杏树,突然说:“树树,你知道吗?你爸爸第一次带我回老家,村口也有一棵银杏树。比这棵还大,据说有三百岁了。”

林树屏住呼吸。母亲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提起父亲了。

“他说,银杏是活化石,见过王朝更迭,见过战火连天,却依然站在那里。”周文娟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他说我们的感情也会像银杏一样,活得比时间还长。”

她说完这句话,眼神又开始涣散。

林树知道,那个短暂的清醒时刻结束了。他轻轻拉着母亲的手:“我们上楼吧。”

周文娟顺从地跟着他,像一个被牵着线的木偶。

进屋后,林树为母亲换上干衣服,让她躺在床上。他从行李箱里找出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和一杯温水。周文娟机械地吞下药,侧过身,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

这是她发病时的标准程序:沉默、僵硬、最终陷入长时间的睡眠。医生说这是抑郁症伴随的解离症状,是大脑在无法承受痛苦时的自我保护。但对十五岁的林树来说,这只意味着母亲又“离开”了,不知何时回来。

他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

纸箱堆在墙角,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墓,埋葬着他们在上一个城市短暂的生活。林树没有立即打开它们,而是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那棵银杏树。

雨水洗刷着翠绿的叶片,整棵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墨绿的色泽。它确实很美,美得与这个破旧的小区格格不入。林树想象着三百年前的某棵银杏,是否也这样看着一代代人在它脚下出生、相爱、老去、死亡。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的楼层。三楼的一扇窗户里,隐约传来钢琴声。曲子很熟悉,是《致爱丽丝》,但弹得有些生涩,几个音符明显错了,然后又重头开始。

弹琴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

林树看了一会儿,转身开始拆箱。书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衣服要挂起来免得发霉,碗碟要小心轻放——上一个家的碗碟已经碎了一半,因为母亲有一次突然发作,把整个橱柜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他工作得有条不紊,像一个熟练的仓库管理员。分类、整理、归位。其间他停下来一次,去卧室门口听了听——母亲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药效发作了。

当最后一个纸箱被拆平叠好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雨还在下,钢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林树煮了一包方便面,独自坐在折叠桌旁吃完。洗碗时,他发现水龙头真的关不紧,每隔三秒就会滴下一滴水,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滴答。滴答。滴答。

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他回到卧室,从门缝里确认母亲还在睡,然后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睡衣。换衣服时,一张照片从口袋滑落。

是去年生日时拍的。母亲罕见地情绪稳定,带他去公园,还请路人帮他们合影。照片上,周文娟搂着儿子的肩膀,脸上有浅浅的笑容。林树站在她身边,表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

他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把它夹进一本厚厚的词典里。那是父亲留下的词典,扉页上有父亲的签名:林国栋。字迹遒劲有力,与现在这个家里的一切脆弱形成讽刺的对比。

词典被放进床头柜的抽屉最深处,与其他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户口本、母亲的病历、银行卡、父亲的死亡证明。

林树换上睡衣,躺在地铺上——双人床留给母亲,他一直睡地铺。天花板上有雨水渗漏形成的黄色污渍,形状像一只展翅的鸟。他盯着那只“鸟”,听着母亲的呼吸声、水龙头的滴答声、窗外的雨声,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他听到卧室门打开的声音。

林树立刻清醒,但没有动。

周文娟穿着睡衣走出卧室,在客厅里踱步。她的脚步很轻,像猫。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她停在窗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树从地铺上坐起来,看见母亲的背影映在窗玻璃上。雨夜的微光勾勒出她消瘦的轮廓,她看起来那么薄,薄得像一张纸,随时会被风吹走。

“妈妈?”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周文娟没有回应。

林树爬起来,走到她身边。周文娟的目光穿过雨水斑驳的玻璃,落在楼下那棵银杏树上。

“它会不会孤独?”她突然问,“活了那么久,看着那么多人来了又走。”

林树不知如何回答。

“你爸爸说,银杏是雌雄异株的。如果一棵是雌树,旁边没有雄树,就永远结不出果实。”周文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棵是雌树还是雄树呢?它等的那棵树,来了吗?”

林树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冰冷。

“去睡吧,妈妈。很晚了。”

周文娟顺从地被他带回卧室,重新躺下。林树为她掖好被角,就像她曾经为他做的那样。只是现在角色对调了,十五岁的孩子在照顾三十五岁的母亲。

“树树,”在即将再次入睡前,周文娟突然清晰地说,“对不起。”

林树的手停在半空。

“我不是个好妈妈。”

他站在那里,看着母亲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窗外,雨势渐小,钢琴声没有再响起,整个小区沉入潮湿的睡眠中。

回到地铺上时,林树看了一眼闹钟:凌晨两点十七分。

这是他在这个新家的第一夜。在这个有棵巨大银杏树的老小区,在这个滴水声永不停止的小屋,在这个母亲又一次“离开”的夜晚。

十五岁的林树蜷缩在单薄的地铺上,闭上眼睛。他没有哭,很久以前就不哭了。哭泣不会让母亲好转,不会让父亲回来,不会让水龙头停止滴水。

他只是在黑暗中静静躺着,等待着天亮,等待着母亲下一次短暂的清醒,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而楼下那棵银杏树,在雨中静静站立,如同过去百年一样,如同未来百年也将一样。它看过太多这样的夜晚,太多这样的故事。今夜,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