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研习会。
这一次,当林小墨走进会议室时,她能感觉到陈皓和张泽看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尤其是陈皓,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羡慕?
“林小墨,可以啊!” 陈皓压低声音,凑过来,“不声不响的,都发表作品了?《拾遗》!我有个学长特别喜欢那杂志,说格调很高,一般人根本进不去!”
林小墨一愣。《拾遗》这么快就在小范围传开了?连陈皓都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 她问。
“嗨,校内文艺圈的小群都在传啊。” 陈皓拿出通讯器,飞快地点了几下,调出一个页面,“看,最新一期的《拾遗》预告,重点推荐新人作者‘林小墨’的短篇《星沉》,还节选了一段……啧啧,这诗写的,‘星沉沧海阔,剑老故人稀’……真有味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文采了?”
林小墨看着屏幕上那简短的预告和节选的句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有一种作品被认可的微甜,又有一种秘密被置于半公开视野下的不安。她没想到《拾遗》的动作这么快,预告都出来了。
“就是……随便写着玩的。” 她含糊道。
“随便写着玩就能上《拾遗》?” 陈皓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厉害!以后成了大作家,别忘了老同学!”
张泽也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写得确实好,有一种……现在很少见的沉静感。恭喜。”
“谢谢。” 林小墨低声回应,心里却想着,白微微会不会看到?她会怎么想?
正想着,白微微和王守拙教授走了进来。白微微依旧是一身清冷的职业装,神色平静无波。她目光扫过三人,在林小墨脸上略微停顿,没有任何异常,仿佛根本没听说《拾遗》的事。
“开始吧。” 白微微在主位坐下,“今天先讨论你们的小课题研究进展。陈皓,你先说。”
陈皓的课题是分析校园公共座椅的磨损模式。他收集了几个不同材质(木、金属、塑料)座椅的照片和简单测量数据,正在尝试归纳磨损位置和程度的规律,并与人流、使用频率等因素关联。他讲得有些兴奋,但也暴露出数据样本少、干扰因素控制不足的问题。
白微微耐心听完,指出了几个观察记录不够规范的地方,以及逻辑链中的薄弱环节,要求他补充数据,并思考如何更有效地排除其他变量(如天气、清洁方式)的影响。
接着是张泽。他选择研究校园建筑石材的风化差异,进展相对缓慢,还在识别和记录不同建筑使用的石材类型阶段,但记录很规范。白微微肯定了他的细致,建议他可以先专注于一种常见石材(如校园主楼用的某种砂岩),对其不同朝向、不同高度的风化特征进行系统记录和比较,这样更容易产出阶段性成果。
轮到林小墨。她深吸一口气,打开自己的笔记本。
“我的课题是《西岭地区零星出土早期陶器表面符号的工艺痕迹初步比较研究》。” 她尽量让声音平稳,“目前进展包括:第一,完成了对核心比对样本——也就是我手头这块私人收藏陶片的初步观察和基础数据记录。第二,在苏桐老师指导下,使用体视显微镜对该陶片的符号及划痕部位进行了更精细的微痕观察,获得了关于按压工具形态、划痕形成方式、陶土质地不均等方面的补充信息。观察记录已整理成附录。”
她展示了几张手绘的符号和划痕形态示意图,以及简单的数据表格。
“第三,根据白老师提供的线索,我计划本周内前往市博物馆特藏部,调阅几份馆藏早期陶器的档案记录,希望能找到更多可资比对的符号信息。第四,在文献梳理过程中,我注意到西岭地区民间存在与‘祭石’相关的传说,这与该地区已发现的石构遗址以及部分陶器符号可能具有的仪式属性,存在微弱的背景关联,但需要极度谨慎对待,目前仅作为潜在的文化背景参考,不作为论证依据。”
她的汇报条理清晰,既有已完成的实证工作,也有明确的下一步计划,同时对潜在敏感点做了妥善处理。
白微微听完,点了点头。“进展符合预期。显微观察的记录,会后发一份给我。博物馆调阅,介绍信我已经签好,你随时可以去。” 她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封已密封的信件,递给林小墨。
“谢谢白老师。” 林小墨接过。
“关于‘祭石’传说,” 白微微看着她,语气平淡,“将其作为宽泛的区域文化背景提及,是可行的。但切记,在缺乏直接考古证据链的情况下,绝不可将传说与具体遗存强行挂钩。你的处理方式,目前是恰当的。”
“是,我明白。”
“另外,” 白微微话锋一转,目光似乎扫过林小墨带来的笔记本——那上面除了课题记录,边缘还随意写了几句她推敲《星沉》诗句时的草稿,字迹很小,但白微微的目光似乎在那上面停留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学术研究需要专注和沉潜。适当的兴趣爱好可以调节思维,但需分清主次,把握分寸。”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遍道理,“尤其是涉及公开表达时,更需谨言慎行,避免因不成熟的表述引发不必要的误解或关注。”
林小墨的心猛地一跳。白微微果然知道了!她在提醒自己!提醒她《星沉》的发表可能带来关注,提醒她要“谨言慎行”!
“是,白老师,我会注意的。” 她低下头,感觉脸颊有些发热。
王守拙教授在一旁温和地笑了笑:“年轻人,有才华是好事。文笔好,对历史研究也有助益,能帮助更好地理解和描述过去。不过白老师说得对,学术是根本,其他的,润物细无声就好。”
“润物细无声……” 林小墨咀嚼着这句话,心中若有所悟。
接下来的研习会,白微微讲解了如何撰写规范的研究日志,以及如何从原始观察记录中提炼有效信息、构建初步论证。她再次强调了证据的等级和逻辑的严密。
散会后,林小墨抱着东西,心事重重地走出会议室。白微微的提醒言犹在耳。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星沉》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但已经引起了注意。未来的路,要更稳,更隐蔽。
“林小墨。” 白微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林小墨停下脚步,转身。
白微微走上前,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这里面是一些关于早期陶器符号的学术争议综述,以及几篇讨论‘原始艺术’与‘实用标记’界限的论文。你拿回去看看,或许对你的课题有启发。” 她将文件夹递给林小墨,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做研究,既要低头看细节,也要抬头看方向。了解学术界的讨论前沿和争议点,能帮助你在自己的小课题里,找到更有价值、也更安全的切入点。”
“更有价值、也更安全的切入点……” 林小墨接过文件夹,感觉手里沉甸甸的。这不仅是资料,更是白微微在以一种含蓄的方式,继续为她引路,告诉她如何在现有的学术框架内,既有所探索,又能保护好自己。
“谢谢白老师,我会认真看的。”
“嗯。” 白微微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林小墨看着她清瘦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白微微的“好”,总是包裹在坚冰之下,需要仔细体会才能察觉其温度。
周五下午,林小墨带着介绍信,来到了市博物馆。特藏部的工作人员查看了介绍信,又打了个电话确认后,才将她带到一间安静的阅览室,将她申请调阅的那几份档案复印件取了来。
档案年代久远,有些是手写记录,字迹潦草;有些配有模糊的黑白照片。记录的陶器大多残缺不全,所谓的“符号”也往往极其简单模糊,一个点,一道划痕,一个不规则的凹坑。出土信息同样语焉不详。
但林小墨看得很仔细。她将档案中的描述、图形与手中的陶片、记忆中的照片进行比对。她发现,其中有两件出土于西岭山脉北麓不同地点的陶器残片上,记录的“符号”虽然形态各异(一个是交叉短划,一个是类同心圆),但档案中备注的“制作痕迹”描述——“似为骨质或石质钝器按压”、“于陶胎未干时刻划”,与她手中陶片符号的工艺特征有相似之处。
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份档案的“备注”栏里,记录着当年征集人员从当地老人口中听到的一句话:“老人言,此物出自老祭台旁,早年破四旧时砸碎埋掉的。”
“祭台”!
又是一个关联点!虽然依旧是口述,且年代久远,真伪难辨,但再一次将“西岭”、“陶器符号”(即便是简单的)与“祭祀”活动隐约联系了起来。
林小墨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强压下激动,仔细抄录了相关描述,并标注了档案编号。这些信息无法作为确凿证据,但作为背景参考和线索,价值巨大。
离开博物馆时,夕阳将天空染成金红色。林小墨走在回校的路上,感觉手中的笔记本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文字和数据,更是一条条看似微弱、却可能指向同一片历史迷雾深处的光丝。
接下来的周末,她闭门不出,沉浸在整理资料、分析数据、撰写课题报告初稿的工作中。显微镜下的细节、档案中的线索、民间传说的影子,被她用严谨的学术语言串联、比较、分析。她重点论述了不同符号在工艺上的共性(手工、原始工具、制作时添加),探讨了其作为“实用标记”的可能性,对“祭祀关联”则仅作为存疑的文化背景提及,并强调了现有证据的薄弱性。
同时,她也抽时间阅读了白微微给的那些关于学术争议的论文,对当前学界在此问题上的主要观点和分歧有了更清晰的了解,这使她的论述更能“嵌”入现有的学术话语体系,显得更加“专业”和“安全”。
周日下午,当她终于完成报告初稿的最后一个字时,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种久违的充实感和轻微的成就感涌上心头。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系统、规范地完成一项“研究”,尽管规模很小。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活动有些僵硬的筋骨。夕阳的余晖将宿舍楼染成温暖的色调。
通讯器震动了一下,是《拾遗》编辑陆川发来的信息,确认了下月刊的出版日期,并再次邀请她参加一个小型的线上读者分享会,时间定在下周五晚上。
林小墨回复了确认。该来的总会来。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面对随之而来的一切。
她又点开了叶倾心的聊天窗口。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她想了想,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倾心,陶片的显微观察完成了,数据很丰富。博物馆的资料也查到一些可能有用的线索。课题报告初稿刚写完。谢谢你之前的帮助。另外,《拾遗》的事,也谢谢你。”
很快,叶倾心的回复跳了出来:
“不错嘛,小墨墨,效率挺高![鼓掌] 报告写完了?发我看看?放心,我不乱传,就好奇你都发现了啥。至于《拾遗》,是你自己写得好,谢我干嘛?不过请饭不能少!等你这阵子忙完,必须狠狠宰你一顿![馋嘴]”
林小墨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表情和文字,仿佛能看见叶倾心那张明媚带笑的脸。她犹豫了一下,将报告初稿的文档发了过去,并附言:“只是初稿,很多地方还不成熟,你看看就好。”
“收到!放心,本小姐阅稿无数,保证给你提点建设性意见![酷]”
放下通讯器,林小墨重新坐回书桌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课题报告,《拾遗》的分享会,白微微的审视,叶倾心的关注,系统的任务,还有脑海中那庞大而沉默的文明记忆……千头万绪,交织成网。
但她感觉,自己似乎正慢慢找到在这个世界、在这种境况下,前行的节奏和方式。
谨慎,但不畏缩。
探索,但守规则。
传递,但求无声。
文明的星火,或许可以藏在学术论文的严谨论证里,也可以藏在虚构故事的隽永诗句中。
她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书桌一隅。
明天,又是新的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