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管祖师爷是不是有点子幽默在身上,他姜槐总归是要睡觉的。
以往他九点不到就睡了,五点时分便醒来做早课,除了诵读经典之外,也会站站桩、打打拳。
桩功和拳法都无名无姓,论观赏度也不如广为流传的陈氏太极拳好看,不过一遍打下来浑身筋骨舒展,早饭都能多吃几个包子。
师父说这是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节,在军营里随一个跛脚男人所学,配套的还有拂尘和袖功,当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一袖子甩出去,鬼子基本上都是脑浆迸裂的下场,不管有没有带钢盔。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学全乎,那个跛脚男人便死于流弹之中,连个囫囵尸首也没找回来,着实可叹。
由此可见,那些抗日神剧着实非蠢即坏。
姜槐学这套拳法是抱以无比敬畏之心的,所以学的格外用心,不管刮风下雨都不曾落下。
今日被一杯浓茶紊乱了多年养成的生物钟,竟然接近凌晨3点了才有些困倦,也不知明天还有没精神头练拳。
在附近转了一圈,想寻处合适的地方休息一二。
山上自然是不能待的。
人睡着之后,四肢百骸舒展,周身穴窍洞开,最是容易受风邪侵蚀。
在家睡觉尚且需要关窗,更何况山林里本就阴冷,一旦受了风邪,轻则感冒发烧,重则面瘫流口水。
道家虽讲究天人合一,但所谓的“天”乃是自然规律,比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不是真的让人风餐露宿,那不成傻子了么。
所以夜爬是一个挺不好的行为。
不论是科学还是玄学都是这样认为。
姜槐也提醒过那帮大学生,可人家不以为意,便只能作罢。
山上待不得,旅馆又舍不得,银行、医院之类的特殊地方他也不愿靠近,转来转去,最终选了一个附近的小公园。
这公园设计的很有意思,能看出参考的是中式园林风格,回廊水榭一应俱全,就是有点老旧了。
其中有一处公共卫生间,掩映在老树之下,看起来古色古香,很干净没什么异味。
姜槐当然不会睡厕所,他睡的是厕所旁边的一个杂物间,门没锁,半开半合着。
里面除了一些扫帚拖把之外,还有一张沙发,虽已经大面积爆皮,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但总比硬邦邦的石凳好。
“不错,就是此处!”
姜槐环视一圈,很是满意,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沙发是什么感觉。
临睡之前,他忽然想起师父以前干完活休息时,时常念叨的一首词,乃陈抟老祖所作。
臣爱睡,臣爱睡。不窝毡,不盖被。
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酣睡。
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
怎如臣,向青山顶上,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
管什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很可爱的一首词,透着股稚气和洒脱。
据说是陈抟婉拒宋太宗征召之时所作。
姜槐自是没这么大的本事,若是哪天被征召,恐怕只会吓得连连摆手,口称“俺不能中!”
只是此时忽然想起罢了。
没过一会困意上涌,蜷曲着身子很快沉沉睡去。
本以为这一天奔波劳累会睡得很沉,没曾想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乱梦迭出。
一会是贺小倩骑着野猪笑呵呵的冲他招手,“来抓我呀!”
一会是先前那个宗教局的办事员拿着鞭子喝道,“抓猪也要文凭!”
姜槐在梦里差点气笑了,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一纸文凭着实成了他的心魔。
清醒之后,梦中鞭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啪啪啪”的宛如晴天霹雳。
朝窗外看去,就见天光尚早,一弯钩月还挂在天边没有完全隐去。
而卫生间前的广场上,一个老大爷正拿着长长的铁链在地上拖曳,又猛一发力,铁链尾部骤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好似平地一声雷,传出去好远,甚至还有回音。
姜槐都看懵了,不知道这是作甚?
吃撑了闲的?
而另一边的凉亭之中,也有一大帮老头老太。
他们貌似正在排练节目,一边调试音响,一边对着麦克风“喂喂喂”上几声,然后竟然咿咿呀呀的唱上了!
姜槐看的一时无语。
好不好听另说,这大清早的这么吵闹真的好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小公园所在并不偏僻,昨晚看见周围是有不少小区住宅的。
丰富老年生活是没错,但起码不应该打扰别人吧?
莫非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没上过学?
不过醒都醒了,没必要计较太多,而且他一个借宿此地的人也没资格计较。
当即翻身而起,顿觉浑身酸疼不已。
睡惯了硬板床,倒是适应不了软和和的沙发了,也是没享福的命。
走到洗手池边洗漱一番,又把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盘了个揪,感觉精神头还可以,便打算找处地方活动活动筋骨。
以前练功之前还要上晨香,如今晨香没有,储物间的蚊香倒是有不少,想必祖师爷应该不会喜欢劲这么大的,那就算了吧。
看了一圈,随意找了处树荫,先是踮脚跳了跳活动活动脚踝,转动手腕,掌心对着晨光晃了晃,然后深吸一口清新空气。
昨日这个时候,他还在山上。
今日,却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公园里。
以后,又会身处何地?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人之一生既可以如老松扎根岿然不动,也可以如无根浮萍四处漂流。
水无常势,人生也当没有定式。
他姜槐,本就同音江淮,或许命中注定要四处漂泊。
收束杂念,姜槐迈开左脚往前虚踏半步,右掌抬起缓慢划弧,好似孩童拨弄树荫间流动的光斑。
转腰时腰背挺得笔直,道袍下摆翻飞如振翅,手掌交替时利落干脆,偶尔拧身旋摆,却依旧柔缓不急躁。
晨曦、树下、道士。
悠然恬静,美的像是一幅画卷。
一套拳打完,姜槐抬手抹掉额角薄汗,只觉腹中咕咕作响,正要找个早点摊祭奠一下五脏庙,忽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这四周怎么这般安静了?
打眼一看,就见那甩鞭子的老大爷立在不远处眼巴巴的看着这边,老年合唱团也不唱了,站在凉亭里举着手机拍照。
一个个伸长脖子瞪着眼,好似被定格一般,场面安静的有些诡异,看的姜槐都有点发怵了。
和年轻人看见道士往往联想起修仙不同,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对道士的印象一般停留在武侠之上。
尤其是《太极张三丰》的最后一幕里,李连杰在武当山带领一大群徒子徒孙打太极的场景,配上那首“刀光剑影不是我门派,天空海阔自有我风采”的经典配乐,在他们这一代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得不说,武侠和修仙是大多数华夏人都绕不开的情结。
就算绕开了,还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情结。
而道士,正好符合以上两者。
此刻见了一个道士打拳,不说仙风道骨,却也有模有样,哪能忍得住不瞧上一瞧,心下神往一番?
换句话说就是——DNA动了!
姜槐自是无从得知这些人的想法,只觉被一大帮人看猴子一样打量着,那叫一个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连忙背好行囊自顾自离去。
不消片刻,他又回到昨天的登山路口,和昨晚不同的是,此刻这里的地铁口附近摆了不少早点摊位。
不少年轻人好似那个行尸走肉,瞪着毫无神采的眼睛,完成任务似的朝嘴里塞着早点,步履匆匆的朝地铁站走去。
姜槐站在逆流之中,心中颇为感慨。
他不懂什么叫社会老龄化,也不懂养老机制是什么,更无法感同身受那句“加班回家的路上,我的社保在翩翩起舞”的无奈。
他只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不管如何,老年人都更应该体恤一下年轻人才是,而不是惊扰他们本就不多的睡眠时间。
不过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纵有满腔悲悯心,也无力而为。
找了处摊位坐下。
两根油条、一个卤鸡蛋、一碗辣汤,共消费8元。
这顿早餐还是由祖师爷赞助。
趁着把油条淹死在辣汤里的空档,姜槐向老板打听山里哪里的野猪最多。
没曾想老板一听此话,顿时笑的乐不可支。
“咱们这边野猪虽然多,但也没多到随处可见的地步,你想看野猪得去红山动物园......”
姜槐自然不会去动物园里抓野猪,这不有病么。
而且他这身打扮去动物园,受到的关注度恐怕和笼子里的动物没什么两样。
不,还是有区别的。
动物不能摸,而他能摸。
吃饱喝足,姜槐顺着石阶悠哉悠哉的开始爬山,期间专门向竖有“此地野猪出没”的警示牌处走。
还真别说,连根猪毛都没看见。
“道爷我还就不信了!”
姜槐平生头一次发狠,却是对着野猪。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白天上山,晚上回杂物间睡觉。
野猪依旧没看见,反而和公园里的那帮大爷大妈混熟了。
每天一大早,他们便穿着不伦不类的“道袍”,齐齐聚在公共卫生间门口,毕恭毕敬的等着他们的“野猪道长”洗漱完毕,然后传授他们“功夫。”
每当这时,姜槐都会望着不远处的小区默默苦笑。
“哎,为了让你们睡个好觉,道爷我付出的实在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