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2:04:52

第7章

清晨六点半,手机震动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割破了东安浅薄的睡眠。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摸索着抓到手机,屏幕上是“腾瑾”两个字,不是招聘通知,不是面试邀请。她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

“喂,姐......”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东安!你还没起?”腾瑾的声音元气十足,背景里隐约有小孩的哭闹声和丈夫哄孩子的声音,“我跟你讲,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说联系过你。国际实验小学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东安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赤脚走下床。窗帘缝隙里透进灰白的天光,城市还在苏醒。

“我......在考虑。”她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灌下去才觉得清醒了些。

“还考虑什么呀!”腾瑾急了,“那可是国际实验小学!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妈托了老关系才弄到的名额,你别倔了行不行?东岑的学习不能耽误!”

东安握着水杯,指尖冰凉。她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沉默了很久。

“姐,”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当年......爸妈真的恨我吗?”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连背景音都消失了,腾瑾大概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恨?”腾瑾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复杂的情绪,“他们从来没恨过你。爸是气,气你不懂事,气你毁了自己的前程。妈是怕,怕你一个人带孩子受苦。但他们从来没恨过你......这十年,妈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小孩,都会偷偷抹眼泪。爸书房里,还摆着你高中毕业的照片。”

东安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安安,”腾瑾的声音软下来,“回家看看吧。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东岑。那孩子......该见见外公外婆。”

电话挂断后,东安在厨房站了很久。冷水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滴在她脚背上,冰凉。

她转身走进东岑的房间。小家伙还在睡,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怀里抱着已经洗得发白的恐龙玩偶——那是他三岁时,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

东安坐在床沿,轻轻理了理他额前汗湿的头发。十年了。这个从她十八岁起就背负的小生命,如今已经长成会为她操心的小大人。

为了他......她可以放下一切。

上午九点,东安带着东岑出现在国际实验小学门口。

学校比想象中更气派。欧式风格的建筑群,宽阔的草坪,塑胶跑道上有一群孩子在教练指导下练习接力跑。校门口站着穿制服的保安,神情严肃。

“妈,”东岑仰头看着鎏金的校名,“这里好像很贵的样子。”

“贵也得上。”东安牵紧他的手,走向保安亭,“你好,我们约了徐主任。”

保安打量了他们一眼,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几分钟后,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得体套裙的女人匆匆从教学楼方向走来。

“是东安吧?”女人笑容亲切,主动伸出手,“我是徐主任,你妈妈的学生——当年她可是我最敬重的老师。”

东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妈妈”指的是腾妈妈。她有些局促地握手:“徐主任您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徐主任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东岑,“这就是东岑吧?长得真精神。来,跟阿姨去办公室坐坐。”

教导处宽敞明亮,书架上摆满了教育类书籍和奖杯。徐主任给他们倒了茶,在东安对面坐下。

“你妈妈昨天特意来学校找我,”徐主任开门见山,“把情况都跟我说了。东岑的材料我也看了,成绩很优秀啊,特别是数学。”

东安握紧了茶杯。茶水的热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却暖不了她发冷的心。腾妈妈特意来学校为了她,那个十年前被赶出家门的养女。

“徐主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学费方面......”

“这个你不用担心,”徐主任摆摆手,笑容温和,“你妈妈已经处理好了。东岑是我们学校急需的优质生源,学校还特意给了奖学金。”

东安的手指收紧。奖学金?她不是傻子。国际实验小学的奖学金,怎么可能随便给一个被退学的转学生?

“徐主任,”她抬起眼睛,直视对方,“请您跟我说实话。学费......是不是我妈妈垫付的?”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徐主任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

“东安,”她重新戴上眼镜,目光真诚,“我是你妈妈带出来的第一批学生。在我心里,她不只是老师,更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她昨天来找我,没说什么学费的事,只说了一句话。”

徐主任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她说,我的女儿在外受苦十年,我没能帮她。现在她的孩子需要个好学校,我这张老脸,还能不能求学生帮个忙?”

东安的眼前瞬间模糊了。她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回汹涌的泪意。

“学校确实有奖学金制度,”徐主任继续说,声音恢复平静,“不过名额有限。东岑的成绩足够优秀,我作为招生主任,有这个权限。所以你不必有负担,这是孩子应得的。”

东岑坐在旁边,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东安颤抖的手。

“妈,”他小声说,“我会好好读书,拿很多奖学金,以后还钱。”

徐主任笑了:“好孩子。不过现在,我们先办入学手续。”

手续办得出奇顺利。东岑被分到四年级三班,班主任是位经验丰富的特级教师。宿舍是四人间,带独立卫浴,环境比东安想象的好太多。

“学校是寄宿制,每周五下午放学,周日晚自习前返校。”徐主任一边带他们参观宿舍一边介绍,“不过如果家里有事,随时可以接回去。我们注重纪律,但也讲人情。”

东安帮东岑铺好床,把生活用品一件件摆进柜子。东岑一直跟在她身边,小手拉着她的衣角。

“妈,”等她收拾完,东岑才小声说,“我有点怕。”

东安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怕什么?”

“怕......同学不喜欢我。”东岑低下头,“以前学校的同学都说......说我没爸爸。”

东安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她捧起儿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东岑,你记住,爸爸不在身边,不代表你没有家。你有妈妈,妈妈很爱你。这就够了,懂吗?”

东岑看着她,眼圈红了。他用力点头,扑进她怀里。

“我会好好读书,”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妈妈。”

东安紧紧抱住他,闭上眼睛。窗外传来学生们的欢笑声,青春洋溢。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所有的倔强和自尊,在孩子的未来面前,都不值一提。

把东岑送上的士后,东安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半。她约了两点半的面试,现在赶去M.A.J刚好。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陌生号码。她心跳漏了一拍,接通:“喂?”

“请问是东安小姐吗?”是优雅的女声,带着职业化的亲切,“我这边是M.A.J设计顾问人力资源部。请问您今天下午两点半方便来公司面试吗?”

东安握紧了手机:“方便的,我正在过去的路上。”

“好的。面试地点在51层设计部会议室,前台会带您上去。请带一份纸质简历和作品集。”

“好的,谢谢。”

挂了电话,东安靠在公交站牌的栏杆上,深深吸了口气。M.A.J,司珩的公司。那天晚上她鬼使神差投出的简历,竟然真的有了回音。

她不知道这是东岑去找司珩的结果,还是单纯的巧合。也不重要了。她需要这份工作,迫切地需要。

M.A.J总部大楼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东安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衬衫,这是她唯一一套像样的职业装,已经穿了三年,袖口有些磨损。

走进旋转门,冷气扑面而来。大堂比她想象的更宽敞,挑高至少三层,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而不刺眼的光。前台站着三位妆容精致的女孩,统一穿着米色套装。

“你好,我约了两点半面试,设计部。”东安走到前台,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从容。

“请稍等。”其中一个女孩在电脑上查询,“东安小姐是吗?请跟我来,这边电梯上51层。”

电梯上升的过程很安静,只有轻微的机械声。东安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手心在出汗。她想起那天在雨菲餐厅,司珩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一切。

电梯门开,设计部的氛围和楼下完全不同。开放式的办公区里,设计师们或对着电脑沉思,或在白板前激烈讨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和创意碰撞的火花。

“这边请。”前台女孩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面试官稍后就到,请您稍等。”

会议室不大,一面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东安在会议桌前坐下,从包里拿出简历和作品集。纸张边缘被她捏得微微发皱。

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司珩,而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却亮得惊人。他身后跟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手里拿着文件夹。

“东安?”男人伸出手,笑容随意,“我是吴为,设计部二组组长。这是HR李经理。”

东安起身握手,手心还有汗。吴为的手干燥有力,握住即松。

面试开始得很常规。自我介绍,工作经历,项目经验。东安尽量简洁清晰地回答,努力不让声音发抖。

“我看你简历上,最近一份工作是在格家装饰?”李经理翻看着简历,“离职原因是......”

东安的手指在桌下蜷缩了一下:“个人原因。”她不想提王建国,不想提那场冲突。

吴为却突然开口:“格家去年做的‘云水间’会所项目,主设计师是你?”

东安一愣。那是她三年前的项目,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是我。”她点头,“不过那是我刚进公司时参与的项目,我只是助理设计师。”

“助理设计师?”吴为笑了,笑容里有种锐利的东西,“那个项目拿过亚太室内设计银奖。我研究过它的空间处理手法——把江南园林的‘借景’理念用到室内,用玻璃和镜面制造空间延伸感。很妙的想法。你是学园林出身的?”

东安惊讶地看着他。那是她藏在设计里的小心思,连当时的主设计师都没完全理解。

“我......大学辅修过园林设计。”她老实回答。

吴为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问起她对几个设计流派的理解。问题越来越专业,越来越深入。东安起初紧张,渐渐却沉浸进去。她热爱设计,这是她十八岁后唯一握紧的东西。

面试进行到一半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年轻男孩探进头:“吴哥,宋总找您,急事。”

吴为皱眉:“现在?”

“嗯,说很急。”

吴为站起身,对东安说:“稍等,我马上回来。”又对李经理说,“继续。”

他匆匆离开。李经理接着问了一些常规问题,但东安能感觉到,核心的考核已经结束了。

五分钟后,吴为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他重新坐下,却没继续面试,而是盯着东安看了几秒。

“东安,”他突然问,“你认识司总?”

东安的心脏猛地一跳:“司总?”

“司珩。我们公司执行董事。”吴为的眼睛像探照灯,“他刚打电话给我,问面试情况。”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李经理也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些探究。

东安的大脑飞速运转。她该说实话吗?说她在餐厅认错人,说她儿子去找过司珩,说那顿尴尬的晚饭?

“我......”她艰难地开口,“见过司总一面。但不熟。”

“不熟?”吴为挑了挑眉,但没追问,“行吧。面试差不多了,你先回去等通知。三个工作日内会有结果。”

东安站起身,机械地道谢,离开。走出会议室时,她听到吴为低声对李经理说:“宋匀那小子,非说这人是关系户......”

她的心沉了下去。

电梯下行时,东安靠在轿厢壁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刚才面试时的自信和专注全部消散,只剩下一片茫然。

关系户。这个词像根刺,扎在她最在意的地方。她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接受能力不足被拒,但不能接受别人认为她是靠关系。

电梯在48楼停了一下。门开,有人进来。

东安下意识地抬头,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司珩。

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白衬衫领口松开一粒扣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低头翻阅。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才抬起头。

四目相对。

司珩显然也认出了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很自然地移开,像看一个陌生人。

电梯继续下行。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东安能闻到很淡的须后水味道,清冽的雪松香。

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说“谢谢你的面试机会”?说“我儿子给你添麻烦了”?都不对。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祈祷电梯快点到。

“几楼?”司珩突然开口,声音平静。

“一、一楼。”东安结巴了。

司珩伸手按了1楼的按钮,虽然它本来就亮着。然后他重新低头看文件,没再看她。

电梯终于到达一楼。门开,东安几乎是逃出去的。她不敢回头,快步走向旋转门。

走出大楼时,下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突然觉得很累,累到骨头都在疼。

手机震了一下。是徐主任发来的微信:“东岑已经安顿好了,和室友相处融洽。别担心。”

后面附了一张照片,东岑坐在宿舍书桌前,正和旁边的男孩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容。

东安看着照片,眼眶发热。她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把眼泪逼回去。

没关系。就算被当成关系户,就算要面对司珩那冷淡的目光,都没关系。

她有东岑。她有必须要走下去的理由。

她握紧手机,走向公交站。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单薄,却挺直。

而在她身后的大楼里,52层总裁办公室,司珩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那个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

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是一份刚刚发来的邮件,设计部二组提交的面试评估报告。

东安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评语栏里,吴为的字迹潦草却有力:“专业能力A,创意潜力A+,经验欠缺但可塑性强。建议录用。”

司珩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吴为用红笔加了一句话:“宋匀说她是你塞进来的关系户。如果是真的,这人我要了;如果是假的,这人我更得要。”

司珩放下手机,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