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家的路,比东安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把母子俩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东岑一直很安静,只是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指尖冰凉。
东安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鼓励的话,或者至少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只是机械地走着,高跟鞋硌得脚后跟生疼。那嘎吱嘎吱的响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在嘲讽她的无能。
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东岑才小声开口:“妈,你真的......没工作了?”
东安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儿子。路灯下,小家伙仰着脸,眼睛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她忽然想起,东岑才十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而不是为生计发愁。
“嗯。”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不过没关系,妈妈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你妈我可是资深设计师呢。”
东岑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进了家门,东安没有开灯。她脱掉那双折磨了她一整天的鞋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感觉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心里。东岑默默放下书包,打开客厅的小灯,暖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室黑暗。
“妈,你饿不饿?”他问,“要不......我去煮个面?”
东安摇头,径直走向厨房:“不用,妈来做。”
她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个鸡蛋、半棵蔫了的白菜,还有昨天剩的冷饭。她盯着那些东西看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做什么?怎么做?她甚至连先开火还是先放油都开始犹豫。
“妈,”东岑跟到厨房门口,声音小心翼翼,“要不还是我来吧?你休息一下......”
“我说了,我来。”东安的声音突然拔高。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也许是想证明什么,证明自己还能做点什么,证明她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手却在发抖,蛋壳磕在碗沿上时,碎屑掉进了蛋液里。
锅烧热了,她倒油,油温还没起来就把蛋液倒进去。鸡蛋在锅里摊成一片焦黄的不规则形状,边缘很快开始发黑。她手忙脚乱地翻炒,又把白菜切得大小不一扔进去,最后是冷饭。盐放多了,酱油也倒多了,整锅炒饭呈现出一种可疑的深褐色。
东岑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没再说话。
饭盛出来时,东安自己都愣了愣。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那盘东西看起来简直像某种生化实验的失败产物。
“......要不,我们还是点外卖吧?”她小声说,底气全无。
东岑却走过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塞进嘴里。他嚼得很慢,很用力,然后咽下去。
“还行,”他说,声音有点闷,“就是......有点咸。”
东安的鼻子突然酸得厉害。她转过身,假装去拿水杯,用力眨了眨眼睛。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是应珊的微信语音。东岑眼睛一亮,抓起手机跑到客厅接起来。东安听见他小声说:“干妈,我妈被开除了......她心情不好,正在做黑暗料理......”
一分钟后,应珊发来消息:“东岑!千万别让你妈做饭!等我,我马上带吃的过来!”
东安从厨房探出头,正好看见东岑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瞪他一眼,小家伙却冲她咧嘴笑了,笑得有点讨好,又有点可怜巴巴的。
算了。东安放下锅铲,决定放弃这顿注定失败的晚餐。
等待应珊的这段时间里,东安洗了把脸,换了身舒服的家居服。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看起来狼狈不堪。她想起昨天这个时候,自己还在为相亲穿什么裙子发愁,多可笑,短短二十四小时,她的世界就天翻地覆。
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东岑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应珊,手里提着两大袋外卖盒,香气立刻飘了进来。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衬衫,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
东安愣住了。
应珊挤进门,一边换鞋一边嚷嚷:“东安我跟你说,你以后要是再敢自己做饭,我就跟你断绝闺蜜关系!东岑,来来来,干妈带了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鲈鱼——咦,你脸怎么了?”
她这才注意到东岑脸上的伤,声音立刻变了调。
东岑还没回答,门口的男人已经走进来,很自然地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东岑:“送你的,无人机,最新款。”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东安这才看清他的脸——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端正,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看人时专注而礼貌。
“这是冉教,”应珊介绍,耳朵尖有点红,“我们公司的......副总。正好一起吃饭,听说你的事,就说过来看看。”
冉教朝东安点头:“东小姐,打扰了。”
“不、不打扰......”东安还有点懵,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
接下来的半小时,四个人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应珊带来的菜摆了满满一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东岑显然饿坏了,吃得头也不抬。冉教很自然地给他夹菜,问他要不要喝汤,语气熟稔得像是认识很久。
应珊一边给东安夹排骨,一边追问白天发生的事。东安简单说了,省略了那些难听的细节,只说东岑因为和同学冲突,自己又和老板闹翻了。
“王建国那个王八蛋!”应珊一听就炸了,“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去年他们公司想跟我们合作,冉总你还记得吗?那家伙饭桌上动手动脚的,恶心得要死——”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眼冉教,声音小了下去:“......反正,辞了也好!那种破地方,早晚得黄!”
冉教推了推眼镜,没接话,只是给应珊倒了杯水:“喝点水,慢慢说。”
东安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忽然有点明白应珊为什么喜欢这个人了。他话不多,但每个动作都透着恰到好处的体贴,既不过分殷勤,也不冷淡疏离。
“东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冉教转向东安,问道。
东安苦笑:“先找工作吧。倒是东岑......”她看了眼儿子,“学校那边,可能有点麻烦。”
“一师附小?”冉教想了想,“刘校长我认识,需不需要我......”
“不用了,”东安立刻摇头,“真的不用。我想......换个环境也好。”
她不是矫情,是真的不想再欠人情。这些年,欠腾瑾的已经够多了。
吃完饭,应珊帮着收拾,冉教则陪着东岑在客厅拆那个无人机。东安在厨房洗碗时,听见客厅传来的对话。
“冉叔叔,你真是我干妈的男朋友吗?”
“目前还不是。”
“那你想不想当?”
“东岑,”冉教的声音里带着笑,“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干妈。”
“她肯定说想,”东岑的声音老气横秋,“但她不好意思。所以你得主动点,知道吗?”
应珊在厨房里听得满脸通红,用力擦着灶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东安忍不住笑了,这是今天第一次,她真正笑出来。
送走应珊和冉教时,已经快十点了。应珊在门口抱了抱东安,小声说:“工作的事别急,不行就来我们公司。冉教说了,他们设计部最近在招人。”
东安点点头,没说话。
门关上后,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东岑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强撑着把无人机装好,放在茶几上最显眼的位置。
“妈,晚安。”他揉着眼睛说。
“晚安。”
东安看着他摇摇晃晃走进卧室,轻轻关上门。她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小小的家——沙发上东岑忘记收的外套,茶几上没喝完的半杯水,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楼下还有晚归的行人,说笑声隐约传来。这个世界照常运转,不会因为谁的失业、谁的退学而停下脚步。
东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明天。明天再说吧。
她转身准备回房,余光却瞥见茶几底下露出一角白色。她蹲下身捡起来——是司珩那张名片。
应该是东岑偷偷藏起来的,刚才收拾时不小心掉出来了。名片很简洁,除了名字、公司和电话,什么都没有。M.A.J设计顾问——这几个字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哑光。
东安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站了很久。
最后,她把它轻轻放在了餐桌上,没丢,也没收起来。
夜深了。
东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卧室门口,拉开一条缝。客厅里没有灯光,但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足够让他看清——东安还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
他轻轻关上门,回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本来应该在餐桌上的名片。下午回家后,他趁着东安不注意,偷偷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亮起。东岑打开浏览器,输入“M.A.J设计顾问”。
搜索结果跳出来。官网首页是简洁的黑色背景,白色logo,往下拉是各种获奖项目和合作品牌——都是他看不懂的名字,但看起来很厉害。他在团队介绍里翻了很久,终于在管理层一栏找到了司珩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没打领带,坐在一张看起来很贵的椅子上,背景是整面墙的落地窗和城市天际线。他微微侧着脸,看着镜头,表情很淡,眼神却锐利。
东岑放大照片,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退出浏览器,打开通讯录,把司珩的电话号码输了进去。备注那一栏,他犹豫了一下,输入:“后爸候选人1号”。
想了想,又删掉,改成:“大哥哥司珩”。
保存。
他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躺平,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明天。明天妈妈就要开始找新工作了。
他得帮帮她。
东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计划着。第一步,先弄清楚M.A.J到底在哪里,怎么去。第二步,找个理由出门。第三步......
想着想着,困意终于涌上来。
他不知道的是,在客厅里,他的妈妈也终于站起身,把那张名片拿起来,放进了钱包的夹层里。
动作很轻,轻得像是在藏一个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