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夏。
天色擦黑,筒子楼里稀稀拉拉地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灯。
楼道被各家各户的杂物挤占得只剩窄窄一条,空气里混杂着炖菜和蜂窝煤渣子味。
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
林晚晴跟张家奶奶道了别,轻轻带上房门,转身就看见父亲站在自家门口,正低头拍打着藏蓝色工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爸。”林晚晴唤了一声。
林国栋回过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嗯。”
屋里,母亲赵秀梅已经撑着起来了,坐在桌边揉着额角。
弟弟林向阳还没放学。
逼仄的房间里,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一张折叠饭桌几乎就是全部家当,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奖状,是林向阳和林晚晴早年得的。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些?饭菜都快凉了。”赵秀梅起身。
林国栋没说话,沉默地走到饭桌旁坐下。
半晌,他才抬起头,看着妻子和女儿,声音干涩地开口:
“刚才开会了。”
赵秀梅动作一顿,看向他。
林国栋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上面下了文件,‘优化精简’,要裁掉一部分人。”
“裁人?!”
赵秀梅的声音瞬间拔高,又因为身体不适猛地咳嗽起来,林晚晴赶紧上前给她拍背。
“怎么会裁人?咱们可是国营大厂!”赵秀梅缓过气,脸涨得通红,“你不是技术骨干吗?年年评先进,怎么也轮不到咱们家吧?”
林国栋搓了把脸。
“这次不一样。说是效益不好,仓库里积压的衣裳都堆成山了,卖不出去。车间都要压缩,我们技术科也可能要合并减员。”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晚晴,充满了担忧:
“特别是刚进厂没多久的年轻工人,没有技术专长的,可能……首当其冲。”
话音落下,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炉子上铝锅里汤汁将沸未沸的“咕嘟”声。
林晚晴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头顶。
她才刚端上这“铁饭碗”半年,这就要……砸了?
赵秀梅猛地抓住林晚晴的手。
“不行!晚晴这工作是我求爷爷告奶奶才让她顶上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国栋,你得想想办法!你去求求你们主任,哪怕……哪怕让我提前内退都行!”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林国栋烦躁地打断她,
“整个厂子都这样,求谁去?主任自个儿的位置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逼仄的家。
赵秀梅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林国栋则颓然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沾了机油洗不干净的手。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那铃声格外响亮,带着一种与这愁云惨淡的黄昏格格不入的轻快。
林晚晴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外。
只见楼下一个高大的青年利落地从崭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上跨下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时兴的黑色衬衣,顶端两粒扣子敞着,下面一条黑色裤子,衬得人身姿挺拔。
单车扶手上赫然挂着一块肥瘦相宜的五花肉!
那鲜红的肉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扎眼。
陆怀瑾似乎感觉到了楼上的视线,抬起头,正好对上林晚晴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角自然地扬起,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林晚晴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几乎是同时,他们家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点缝隙,隔壁王春兰——陆怀瑾的母亲看了过来。
“哎哟,都在家呢?”
王春兰嗓门洪亮,目光在林家三人脸上扫了一圈,又在赵秀梅红肿的眼睛上停留片刻,笑着说:
“我们家怀瑾说天冷要贴膘,刚买了这么大一块肉回来,待会儿做好了我夹两块给你们尝尝鲜啊。”
赵秀梅勉强扯出个笑,“不用了陆婶,你们留着吃吧。”
“嗐,客气啥!”
陆婶摆摆手,声音又高了八度,像是要说给全楼的人听,
“这年头啊,光守着个死工资可不行喽!还得是年轻人脑子活络,敢闯敢干!你看我们家怀瑾,虽说是个体户,名声是不太好听,可这实惠是实打实的呀!”
她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林家三人的心窝上。
林国栋的脸色很不好看,赵秀梅死死咬着嘴唇,扭过头去。
陆婶心满意足地缩回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下楼去了。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楼下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更衬得这一室的凄清。
林晚晴默默走到窗边,看着陆怀瑾提着那块五花肉,和他母亲有说有笑地进了屋。
又低头,看向自己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和桌上那盆不见油星的白菜粉条。
顿了顿,缓缓将手伸进口袋,攥住了里面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那是她昨晚熬夜画的,一件连衣裙的改良设计图样。
她原本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自己的手艺,悄悄接点零活,贴补一下总是捉襟见肘的家用。
现在看来,这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念头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往口袋深处又塞了塞。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随即,传来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一家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林晚晴离门最近,她平复了下心情,伸手拉开门。
门外竟站着陆怀瑾。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目光越过林晚晴,朝屋里的林国栋和赵秀梅客气地点了点头。
“林叔,赵阿姨。”
打了声招呼,随即视线落回林晚晴脸上,声音平和:
“晚晴,听说你手巧,我这边接了批活,需要人帮忙赶工缝点东西,工钱按件算,你等会儿要是有空的话,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