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没有直接走到树后把儿子揪出来。
他在距离榕树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学着村里人闲聊的样子，一屁股在树下一个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
这是他在回来的火车上，跟人换的。
他熟练地弹出一根，叼在嘴上，又划了根火柴点上。
廉价烟草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赵毅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他没有看树后，只是望着远处连绵的田野，自言自语般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树后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我八岁那年，我爸第一次从外面回来。”
树后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
“他也在外面待了很久，久到我快忘了他的样子。
他回来那天，也给了我很多钱，还有一块从上海带来的巧克力。”
赵毅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跟你一样，我也没要，我还把他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扔到了院子的井里。”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一个不存在的回答。
“因为我听说，他在外面的这几年，我妈，也就是你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差点病死。
因为我听说，村里有人欺负我妈，他也不在。”
“我觉得，他给我的那块巧克力，不甜，是苦的。
我觉得他想用钱和糖，买我叫他一声爸，太便宜他了。”
树干后面，赵景觉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些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他心中最隐秘、最委屈的那个锁孔里。
是啊，太便宜他了。
凭什么你消失了八年，一回来，扔下一沓钱，我们就要感恩戴德，摇着尾巴扑上去？
那八年的日日夜夜，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赵毅掐灭了手里的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
“后来，我爸没骂我，也没打我。
他只是带着我，把我扔进井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捞了上来。
捞完之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小觉……”
赵毅下意识地喊出了儿子的名字，随即又改口，“他说，儿子，以前是爸没本事，护不住你们娘俩，让人欺负了。
从今天起，天塌下来，爸给你顶着。
谁再敢动你们一根手指头，我卸了他的胳膊。’”
赵毅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那棵大榕树。
“赵景觉。”
他叫了他的全名。
“以前，是爸爸不对。
在外面想要闯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候再接你们过去一起享福的。
但是世事难预料，事事不等人。
这是我的错，我认。”
“好在老天爷给我及时悬崖勒马的机会，现在，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
“我跟你保证，从今天起，这个家里，天塌不下来。
就算塌下来，也有我给你，给你妈，给你妹顶着。
以前你们受过的委屈，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谁欠我们的，我让他加倍还！”
这番话，没有温情柔软，有的只是带着江湖草莽的狠厉果决。
可听在赵景觉的耳朵里，却比任何温言软语都来得震撼。
他心里那堵冰封了多年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他慢慢地，从树干后面走了出来。
少年依旧梗着脖子，抿着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毅。
眼神里有怀疑，有审视，但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却消融了不少。
赵毅看着他这副小刺猬的模样，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多的还是那份属于原主的、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和愧疚。
他站起身，走到赵景觉面前，再次从口袋里掏出那沓被揉得皱巴巴的钱。
这一次，他没有硬塞，而是摊开在手心，递到儿子面前。
“拿着。”
赵景觉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也没动。
“这不是给你的零花钱。”赵毅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家里的大男人，对不对？”
赵景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男人，那就要扛起家里的责任。
你妈，你妹，以后不能再过苦日子了。
我们要盖新房，要吃肉，要穿新衣服。这些，都要钱。”
他把钱往前又递了递。
“这笔钱从现在开始，归你管。
怎么花，你来定。
你是我赵家的长子，这个家，以后我跟你，一起撑起来。”
一起撑起来。
这五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赵景觉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施舍的孩子，而是被当成了一个可以分担责任的、平等的男人。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那双瘦小又布满薄茧的手，接过了那沓沉甸甸的钱。
钱上的灰尘和泥土，蹭了他一手，可他却觉得，这钱，前所未有的干净。
“爸……”
一个微不可闻的、沙哑的音节，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虽然轻得像一阵风，但赵毅还是听见了。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眶瞬间有些发热。
他伸出手，想像个慈父一样，摸摸儿子的头。
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赵毅看着赵景觉那双依旧带着戒备和倔强的眼睛，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咱们爷俩回家找你妈去，今天晚上，大家一块儿吃顿好的。”
……
赵家的老宅，在刘家村的最东头，位置有些偏。
这是一座比刘家正房还要破败的青砖老屋，院墙塌了半边，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能没过膝盖。
屋门上挂着一把早就锈死的铁锁，门板也朽烂得像是轻轻一推就会散架。
刘春枝抱着小女儿，站在这片废墟前，眼神黯淡。
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吗？
不过虽然是破败了一些，总比自己娘家冷冰冰的那里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看见赵毅领着儿子走了过来，父子俩一前一后，气氛虽然还有些僵硬，但至少不是剑拔弩张了。
刘春枝稍稍松了口气。
赵毅看了一眼这破败的景象，眉头都没皱一下。
“看来是住不了人了。”他做出结论。
然后他转身，目光在村子里扫了一圈，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地方不行，太老太旧了。
回头我们在村南头那片空地上，盖个三层的小楼，带前后院，再给你修个小花园，种上你喜欢的花。”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听在刘春枝耳朵里，却不亚于惊雷。
盖……盖三层小楼？
在这个年代，村里谁家要是能盖起一栋两层的红砖房，那都是祖坟冒青烟，要摆酒席庆祝的大事了。
三层？还带花园？那不是画本里才有的地主大院吗？
她张了张嘴，想说“你别吹牛了”，可看着赵毅那张笃定又认真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那我们今晚住哪儿？”她小声地问。
“谁说我们要住这儿了？”赵毅笑了一下，然后对赵景觉扬了扬下巴，“儿子，走，和你爸去趟村长家。”
“去村长家干嘛？”赵景觉不解。
“借宿，顺便……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