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五月,柳絮漫天飞舞。
像是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筒子楼里的公用电话旁,张桂兰手里攥着听筒,手心里全是汗。
电话那头,是几千公里外的声音。
带着电流的杂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妈,钱收到了吗?”
陈默的声音很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张桂兰心里的慌乱。
“收到了,收到了……”
张桂兰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门口。
陈东正像个门神一样守在那儿,怀里抱着那个装钱的帆布包,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邻居。
那样子,活像个护食的狼崽子。
“老大啊,这么多钱……你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张桂兰说着,眼圈就红了。
一万块。
在这个工人工资只有百十来块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是一笔能让人挺直腰杆,也能让人睡不着觉的巨款。
“妈,您说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陈默的笑声。
很轻,很淡。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好什么好!”
张桂兰抹了一把眼泪,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这钱,妈给你存着。一分都不动。”
“等你回来了,妈给你张罗个媳妇。咱们找个好的,比那个李倩倩强一百倍的!”
她是真的怕了。
怕这钱来路不正,怕儿子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
只要把钱存起来,就像是把儿子的命也存起来了一样。
安心。
“妈……”
陈默叹了口气。
“这钱就是给你们花的。存着干什么?钱这东西,只有花出去了才叫钱,存着就是废纸。”
“胡说八道!”
张桂兰急了。
“什么废纸?那是钱!是血汗钱!”
“妈,您听我说。”
陈默打断了母亲的话。
“咱家的房子,该修修了。那屋顶一到下雨天就漏水,爸的老寒腿受得了吗?”
“还有小雨,都上初中了,还穿着东子穿剩下的旧校服。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面子啊?”
“还有您和爸,也该添置几件新衣裳了。别老让邻居们看笑话。”
张桂兰愣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袖口都磨破了边,用线细细地缝过。
又想起小女儿陈雨,每天上学都低着头,不敢跟同学走在一起。
因为她脚上的那双球鞋,大脚趾的地方已经顶出了一个洞。
“可是……”
张桂兰的语气软了下来。
“可是你在外面……”
“我在外面挺好的。”
陈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自信。
“妈,您就听我的。让东子带你们去百货大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省着。”
“记住了,咱们不偷不抢,这钱花得硬气!”
挂了电话,张桂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传来陈东的声音。
“妈,我哥说啥了?”
张桂兰回过神来,转过身。
看着眼前这个二儿子。
个子窜得老高,身上的衣服却还是去年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一截手腕。
“你哥说……”
张桂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你哥说,让咱们去花钱!”
……
王府井百货大楼。
这地方,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就是圣地。
琳琅满目的商品,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还有那扑面而来的香水味儿。
陈家四口人走在里面,显得有些拘谨。
陈建国背着手,走在最前面。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那身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
虽然衣服有点旧了,但熨得平平整整,一点褶子都没有。
张桂兰拉着小女儿陈雨的手,跟在后面。
陈东则像个保镖一样,背着那个帆布包,走在最后面。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人群。
“爸,妈,咱们先去二楼吧?那是卖衣服的。”
陈东提议道。
“行,听你的。”
陈建国点了点头,脚步却有些发飘。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怀里揣着几千块钱逛商场。
那种感觉,既兴奋,又紧张。
到了二楼,那花花绿绿的衣服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妈,您看这件怎么样?”
陈东指着一件碎花的的确良衬衫。
“这颜色多亮堂,您穿上肯定显年轻!”
张桂兰走过去,摸了摸那料子。
真滑溜。
再一看标价。
四十五块。
她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太贵了,太贵了……”
她连连摆手。
“这一件衣服,顶咱们家半个月伙食费了!”
“妈!哥说了,别省着!”
陈东二话不说,直接对售货员喊道:
“大姐,这件我们要了!给我妈拿个号!”
售货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正在那儿嗑瓜子呢。
听到这话,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衣服不让试啊,买定离手。”
那语气,透着一股子国营单位特有的傲慢。
陈东一听就火了。
“嘿!你这什么态度?怕我们买不起啊?”
他把帆布包往柜台上一拍。
“啪”的一声。
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面一角的大团结。
那厚度,那颜色。
售货员嗑瓜子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帆布包,又看了看陈东。
脸上的表情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哎哟,小伙子,看你说的!大姐这不是怕你们麻烦嘛!”
她把瓜子一扔,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来来来,大妈,您这边请!这衣服版型好着呢,您穿上肯定跟电影明星似的!”
张桂兰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懵。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个帆布包。
腰杆子突然就挺直了。
是啊。
咱有钱。
咱怕谁?
……
这一天,陈家算是彻底“放纵”了一回。
张桂兰买了两件新衬衫,还烫了个头。
陈建国买了一双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那叫一个气派。
就连一直低着头的陈雨,也换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裙子。
穿在身上,转个圈,裙摆像花儿一样绽放。
小姑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哥,好看吗?”
她怯生生地问陈东。
“好看!太好看了!”
陈东竖起大拇指。
“咱们小雨就是个小公主!”
一家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脸上洋溢着那种久违的笑容。
那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终于能喘口气的笑容。
“东子,你也给自己买两件啊。”
张桂兰看着二儿子身上那件旧夹克,心疼地说道。
“你看你这袖子,都短成啥样了。”
“我不买。”
陈东摇了摇头,把那个帆布包抱得更紧了。
“我有衣服穿,这件还能穿两年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张桂兰有些生气。
“你哥让你买的,你不听话是不是?”
“妈,真不用。”
陈东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坚定。
“哥在外面干大事,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的钱。”
“我不能给他拖后腿。”
“这钱,得留着。万一哥在那边遇到什么难处,咱们还能给他汇过去。”
张桂兰愣住了。
她看着这个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二儿子。
突然觉得,孩子长大了。
懂事了。
“哥……”
一旁的陈雨也拉了拉陈东的衣角。
“那我也不要裙子了。咱们把裙子退了吧。”
小姑娘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虽然她真的很喜欢这条裙子。
但是,她更心疼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大哥。
“傻丫头!”
陈东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哥让你穿你就穿!咱们穿得漂漂亮亮的,哥在外面才放心!”
“要是让他知道咱们在家过得苦哈哈的,他还能安心做生意吗?”
陈建国一直没说话。
他背着手,看着这一双儿女。
眼角有些湿润。
他转过身,偷偷抹了一把眼睛。
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
那是陈默寄回来的“良友”。
外烟,带过滤嘴的。
平时他都舍不得抽,只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闻闻味儿。
今天,他把烟拆开了。
抽出一根,点上。
深吸了一口。
真香。
……
回到筒子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楼道里正是做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在炒菜。
油烟味儿混合着饭菜的香味儿,弥漫在狭窄的走廊里。
陈家这一家子大包小包的回来,立马引起了轰动。
“哎哟,老陈啊,这是发财了啊?”
隔壁的老王端着饭碗走了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建国脚上的新皮鞋。
“啧啧,这皮鞋,真亮!得好几十吧?”
“嗨,瞎买。”
陈建国摆了摆手,脸上却全是笑意。
“孩子孝顺,非要买。拦都拦不住。”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那包“良友”。
“来,老王,尝尝这个。老大从苏联寄回来的。”
老王眼睛都直了。
“良友?这可是好烟啊!只有友谊商店才有卖的!”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真香!老陈,你这大儿子,是有出息了啊!”
“那是!”
陈建国挺直了腰杆。
这一刻,他觉得这辈子的面子都挣回来了。
以前,因为家里穷,他在邻居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那个周桂芬,每次见了他都阴阳怪气的。
现在好了。
咱也有好烟抽了。
咱也有新皮鞋穿了。
咱儿子,那是去苏联做大生意的!
“哎,老陈,听说你家老大在那边……是倒腾那个什么丝袜?”
另一个邻居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点探究。
“那玩意儿能挣钱吗?”
“怎么不能?”
陈东在一旁插嘴道。
“我哥说了,那叫轻工业品!是苏联人民最需要的物资!”
“你们不懂,那边的女人,为了双丝袜能排一天的队!”
“真的假的?”
邻居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还能有假?”
陈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哥现在可是跟那边的将军做生意!将军你们知道吗?”
“嚯!”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惊叹声。
跟司令做生意?
那得多大的排面啊!
周桂芬正端着一盆洗脚水出来倒。
听到这话,手一抖,水洒了一地。
溅到了自己的裤腿上。
她没顾得上擦,只是呆呆地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家人。
看着陈建国那双锃亮的皮鞋。
看着张桂兰那件崭新的碎花衬衫。
还有陈雨身上那条白得耀眼的连衣裙。
她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就在几天前,她还站在这里,指着陈默的鼻子骂他是穷鬼。
还要回了两千块钱彩礼。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及时止损。
可现在……
她看着自家那扇紧闭的房门。
李倩倩还没回来。
说是跟那个王浩出去吃饭了。
可是这都几点了?
周桂芬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那个王浩,开着桑塔纳,看着是挺风光。
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不像陈默。
虽然话不多,但眼神正。
是个过日子的人。
“唉……”
周桂芬叹了口气,端着空盆子回了屋。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
夜深了。
陈家的灯还亮着。
一家人围坐在那台新买的长虹彩电前,看着电视里的节目。
虽然节目很无聊,但大家看得很认真。
仿佛那不是电视,而是某种幸福的象征。
“东子。”
陈建国突然开口了。
“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陈东摇了摇头。
“哥说,那边的事情刚起步,还得一段时间。”
“哦。”
陈建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只是那双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莫斯科,小雪,零下五度……”
“那边还下雪呢?”
张桂兰心疼地说道。
“这么冷的天,你哥带厚衣服了吗?”
“带了带了。”
陈东安慰道。
“哥那件大衣厚着呢。再说了,那边屋里都有暖气,热得穿短袖。”
“那就好,那就好……”
张桂兰念叨着,眼皮开始打架。
这一天,太累了。
也太高兴了。
“行了,都睡吧。”
陈建国站起身,关掉了电视。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只有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
陈东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那个帆布包。
硬邦邦的。
那是钱。
也是责任。
“哥……”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
“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爸妈和小雨的。”
“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吧。”
“咱们老陈家,以后就指望你了。”
……
几千公里外。
莫斯科。
陈默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这里的夜,比北京要冷得多。
也要寂静得多。
他手里拿着那个刚刚挂断的电话听筒。
虽然已经没有声音了,但他仿佛还能听到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沉默,还有弟弟的大嗓门。
那是家的声音。
是他两世为人,最渴望的声音。
“放心吧。”
他对着窗外的夜空,轻声说道。
“我会把失去的一切,都拿回来。”
“不仅是钱。”
“还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