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走廊里,那股子油烟味儿似乎比往常更浓了些。
周桂芬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择着一捆有些蔫巴的菠菜。
她的动作很大,每一片叶子都被她扯得“刺啦”作响,仿佛那不是菠菜,而是谁的脸皮。
“妈,您轻点儿。”
李倩倩正对着镜子描眉毛,听着那动静,忍不住皱了皱眉。
“轻点儿?我倒是想轻点儿!”
周桂芬把手里的菠菜往盆里一摔,溅起几滴泥水。
“你听听!你听听外头那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娶媳妇呢!不就是买了个破彩电吗?至于这么显摆吗?”
隔着几道门,陈家那边确实热闹。
那台新买的长虹大彩电正开着,声音放得老大。赵忠祥那浑厚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木门,在整个楼道里回荡。
“……我国经济建设取得了显著成就……”
伴随着新闻联播的声音,还有邻居们那夸张的笑声和恭维声。
“哎哟,老陈啊,你家这电视真清楚!这人脸上的褶子都能看见!”
“那是!这可是日本显像管的!两千多块呢!”陈建国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得意。
周桂芬听着这声音,心里就像是被猫抓了一样,难受得紧。
“两千多块……”她嘴里嘟囔着,狠狠地掐断了一根菠菜梗,“也不知道那钱干净不干净。说不定是在外面干了什么投机倒把的勾当!”
李倩倩放下了眉笔,转过身看着母亲。
她今天穿了一件新买的红色连衣裙,腰身收得很紧,衬得身段格外窈窕。这是王浩送给她的,说是友谊商店的货,好几百块呢。
可不知怎么的,今天穿在身上,她总觉得有点勒得慌。
“妈,您就少说两句吧。”李倩倩叹了口气,“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周桂芬一下子炸了毛,把手里的菜盆子往地上一顿。
“当初是谁说陈家穷得叮当响的?是谁说陈默那小子是个没出息的闷葫芦的?现在好了,人家摇身一变成了万元户,连彩电都看上了!咱们呢?咱们成了全楼的笑话!”
她指着门外,唾沫星子横飞。
“你没看见刚才王大妈那眼神吗?那叫一个幸灾乐祸!还有那个刘寡妇,平时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今天居然敢当着我的面问我后不后悔!我呸!”
李倩倩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后悔吗?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上。
她想起几天前,陈默站在这个屋里,平静地数着那两千块钱退婚钱的样子。
那时候,她觉得陈默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可现在看来,人家那是真有底气啊。
“行了妈,别说了。”李倩倩有些烦躁地站起身,“王浩一会儿来接我,我先下去了。”
“接你?开那辆桑塔纳来?”
周桂芬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桑塔纳是好,可那毕竟是人家的车。哪像陈家,那彩电可是实打实摆在自己屋里的……”
李倩倩没理会母亲的唠叨,拿起手包,推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几个邻居正围在陈家门口嗑瓜子。
看到李倩倩出来,原本热闹的说话声突然停了一下。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种目光,很复杂。
有探究,有嘲讽,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倩倩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地从陈家门口走过。
“哟,倩倩这是出门啊?”
陈东正好从屋里出来倒水,看见李倩倩,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他身上穿着那件新买的皮夹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嗯。”
李倩倩淡淡地应了一声,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地加快了。
“那什么,王公子还没来啊?”陈东把脸盆里的水泼进下水道,故意大声说道,“要不进来坐会儿?看会儿电视?刚买的,彩色的,特清楚!”
周围的邻居们发出了一阵哄笑。
李倩倩的背影僵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手里的包带,指节都有些发白。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可她却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因为人家说的是事实。
人家有彩电,人家有钱,人家现在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
而她,只是一个刚刚退了婚,转头就攀上高枝的“势利眼”。
李倩倩逃也似地跑下了楼梯。
直到冲出筒子楼的大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她才感觉那股窒息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正停在路边的树荫下。
那是王浩的车。
在这个年代,桑塔纳就是身份的象征,是行走的荷尔蒙。
以前,每次看到这辆车,李倩倩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虚荣的满足感。
可今天,看着那黑漆漆的车身,她却觉得有些刺眼。
车窗降下来一半,露出王浩那张戴着墨镜的脸。
他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正跟路边的一个卖冰棍的大妈闲聊。
看到李倩倩走过来,他并没有下车,只是按了两下喇叭。
“滴滴——”
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像是在催促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李倩倩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走了过去。
“浩哥,等久了吧?”
她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车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还有一种劣质车载香水的味道。
王浩转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这裙子不错,显身材。”
他的手很不老实地伸过来,在李倩倩的大腿上摸了一把。
“那是,浩哥眼光好嘛。”
李倩倩忍着心里的不适,娇笑着推开了他的手。
“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就看呗,怕什么?”王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发动了车子,“老子花钱买的衣服,还不让摸了?”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李倩倩的头上。
花钱买的。
是啊,在他眼里,自己和这件裙子,大概没什么区别吧?
都是花钱买来的物件。
车子缓缓启动,驶入了拥挤的街道。
李倩倩转头看向窗外。
路边的电线杆飞快地倒退。
她突然想起以前和陈默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候,陈默没有车,只有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
可是,每次出门,陈默都会把车座擦得干干净净,还会细心地在后座上垫一块软垫子,怕硌着她。
冬天的时候,他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暖着。
夏天的时候,他会跑几条街去给她买最爱吃的北冰洋汽水。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但是……
真的很暖。
“想什么呢?魂儿丢了?”
王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没……没什么。”李倩倩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就是觉得今天有点累。”
“累?”王浩嗤笑了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晚上带你去个好地方,那是真累,不过也真爽。”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猥琐的暗示。
李倩倩当然听得懂。
她的胃里突然一阵翻腾,有点想吐。
“浩哥,我听说……陈默回来了?”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陈默?”王浩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个穷鬼?回来就回来呗,还能翻出天去?”
“不是……听说他发财了。”李倩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王浩的脸色,“家里都买上大彩电了。”
“彩电?”
王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一台破彩电就把你吓住了?倩倩,你这眼皮子也太浅了吧?”
他拍了拍方向盘。
“看见这车了吗?这一辆车,能买几十台彩电!他陈默就算累死累活干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一个轮子!”
李倩倩没说话。
确实,桑塔纳比彩电贵多了。
可是……
那是陈默自己赚来的钱。
而这辆车,是王浩他爸给他买的。
这能一样吗?
“行了,别提那个丧气玩意儿了。”王浩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今晚有个局,几个哥们儿都在,你给我长点脸,别一副苦瓜相。”
“知道了。”
李倩倩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高跟鞋。
那是一双红色的细跟鞋,也是王浩买的。
很漂亮,但是很磨脚。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
与此同时。
筒子楼,陈家。
热闹终于散去。
邻居们都回家做饭去了,屋里只剩下陈家三口人。
陈建国关掉了电视,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绒布盖在上面,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行了,都歇会儿吧。”
他在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支烟。
“东子,你哥那边……真的没事?”
热闹过后,那种担忧又重新浮上了心头。
毕竟是异国他乡,又是那种动荡的地方。
陈东正在数钱。
他把那一万块钱分成了好几份,藏在屋里的各个角落。
床底下,柜子顶上,甚至连米缸里都塞了一卷。
听到父亲的问话,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爸,您就放心吧。”
陈东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哥那人,您还不知道吗?他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他想起在布拉戈维申斯克的那几个晚上。
想起哥哥面对那个黑帮老大时的淡定从容。
想起哥哥那句“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而且……”
陈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我觉得,我哥这次去,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不为赚钱为啥?”张桂兰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了过来,“难不成还是去旅游啊?”
“妈,您不懂。”
陈东拿起一块西瓜,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哥那是去……去干大事的!”
虽然他也说不清那所谓的“大事”到底是什么。
但他有一种直觉。
当哥哥再次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绝对不仅仅是钱那么简单。
……
几千公里外。
莫斯科。
这座庞大的城市,就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趴伏在东欧平原上。
红场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
沉闷,悠远。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湿漉漉的街道,停在了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建筑前。
这栋建筑没有挂牌子。
门口也没有警卫。
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
车门打开。
陈默走了下来。
他换了一身衣服。
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白衬衫和黑西裤。
那顶皮帽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
他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铜牌。
上面刻着一行俄文:
“对外贸易联络处”。
这当然是个幌子。
在这个国家,很多真正有权力的部门,都挂着这种不起眼的牌子。
“陈先生,请。”
那个黑衣人站在他身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默点了点头,迈步走上了台阶。
他的脚步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看不见的节拍上。
门开了。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挂满了历代领导人的画像。
那一双双眼睛,仿佛都在注视着这个来自东方的年轻人。
陈默没有回避那些目光。
他甚至还微笑着,对着其中一幅画像点了点头。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橡木门。
黑衣人上前,轻轻敲了三下。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依然充满威严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
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
四壁都是书架,摆满了厚厚的书籍。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一身没有军衔的军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就像是两把刚刚出鞘的利剑。
他看着走进来的陈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
那种目光,比安德烈的枪口还要让人感到压抑。
那是上位者的目光。
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目光。
陈默没有退缩。
他走到桌前,停下脚步,微微欠了欠身。
“晚上好,将军同志。”
他的俄语标准得无可挑剔,甚至带着一点莫斯科本地的口音。
老人挑了挑眉毛。
“你就是那个用丝袜换走了我半个仓库望远镜的中国人?”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纠正一下,将军同志。”
陈默直起腰,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微笑。
“是用丝袜,换来了友谊。”
“友谊?”
老人笑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雪茄,剪掉头,点燃。
“年轻人,在这个国家,友谊是最昂贵的东西。”
他吐出一口烟雾,隔着烟雾看着陈默。
“你付得起这个价钱吗?”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他在潘家园淘来的一个小玩意儿。
一个清代的鼻烟壶。
不算太贵重,但胜在精致,雅致。
“将军同志,在中国,我们有一句老话。”
陈默把盒子推到老人面前。
“礼轻情意重。”
“而且……”
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我相信,我能给您的,不仅仅是这个。”
老人看着那个鼻烟壶,又看了看陈默。
良久。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盒子。
“有点意思。”
他把玩着那个鼻烟壶,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坐吧,年轻人。”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让我们来谈谈……你的‘友谊’。”
陈默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扇门,他敲开了。
而门后的世界,将比他想象的更加精彩,也更加危险。
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在这个即将崩塌的帝国废墟上,他要亲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
窗外,风雪骤起。
莫斯科的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