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百货商店”的经理办公室大门,是一扇厚重的橡木门。
门板上包着深红色的皮革,虽然有些年头了,边缘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海绵,但依然透着一股子不可一世的官僚气息。
陈默站在门前,没有急着敲门。
他先是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把那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略显宽大的风衣领子立了起来,遮住了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然后,他又转过身,帮陈东把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往上提了提,顺手拍掉了弟弟肩膀上的一根线头。
“记住,”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扎进陈东的耳朵里,“别说话,别乱看。不管发生什么,把腰挺直了。”
陈东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那个帆布包的带子勒得他肩膀生疼,但他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把胸脯挺得像只斗鸡。
“咚、咚、咚。”
陈默敲响了门。节奏不急不缓,每一下都敲得很实,带着一种礼貌的傲慢。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那个暴躁的声音还在继续咆哮,夹杂着俄语特有的卷舌音,像是一连串炸雷。
陈默没有等。
他在敲完第三下之后,直接握住那个黄铜把手,用力往下一压,推门而入。
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酒精味,像一堵墙一样撞了过来。
办公室很大,但显得拥挤不堪。靠墙的一排书柜里塞满了各种文件和档案盒,有的甚至堆到了地上。
窗帘拉着,屋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亮着,照亮了那个正在打电话的胖子。
伊万诺夫·彼得罗维奇,这家百货商店的经理,此刻正背对着门口,手里抓着电话听筒,身体前倾,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他那件灰色的西装紧紧地绷在身上,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我不管!我要的是货!是能卖给老百姓的东西!不是那些该死的拖拉机零件!你让我把拖拉机零件摆在柜台上卖给那些家庭主妇吗?啊?!”
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
陈默带着陈东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伊万诺夫听到了声音。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看到两个陌生的亚洲面孔,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谁让你们进来的?!”他对着电话吼了一句“滚蛋”,然后把听筒重重地摔在座机上,那力道大得仿佛要把电话砸碎。
“出去!这里不接待闲人!”伊万诺夫挥舞着那只胖乎乎的大手,像是在驱赶两只讨厌的苍蝇,“该死的,秘书呢?娜塔莎!娜塔莎!”
他扯着嗓子喊了两声,但门外毫无动静。
陈东被这气势吓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但陈默没有动。
他站在办公室的中央,不卑不亢地看着那个暴怒的胖子,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伊万诺夫经理,您的秘书刚才去洗手间了。”陈默用一口流利的俄语说道。
这口俄语,是他前世在莫斯科混迹多年练出来的,带着纯正的莫斯科腔调,甚至还夹杂着一点上流社会特有的拿腔拿调。
伊万诺夫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国年轻人,竟然能说这么一口地道的俄语。在这个边境小城,大部分中国倒爷只会说“哈拉少”、“卢布”、“换不换”这几个词。
他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但眼里的警惕并没有消失。
“你是谁?想干什么?”他重新坐回那张宽大的皮椅里,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火。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到办公桌前,拉开那把给客人坐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我是来帮您的,经理同志。”
陈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打火机——那是他在黑河花高价买的假名牌,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那金色的外壳闪闪发光,看起来很有档次。
“啪。”
火苗窜起。
陈默把火递到了伊万诺夫的面前。
伊万诺夫盯着那簇火苗看了一秒钟,又看了看陈默那张平静的脸,最终还是凑过去,点燃了香烟。
深吸一口,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
“帮我?”伊万诺夫冷笑了一声,那张肥胖的脸上满是嘲讽,“就凭你们?两个中国倒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包里装的是什么?劣质的电子表?还是那种穿两天就开胶的皮鞋?”
他指了指陈东手里那个巨大的帆布包,眼神里充满了不屑。
“拿着你们的垃圾滚出去。我现在没心情跟你们废话。我的仓库里已经堆满了你们中国人送来的垃圾,根本卖不出去!”
陈东听不懂俄语,但他能看懂那个胖子的表情和手势。那种赤裸裸的鄙视,让他感到一阵屈辱。他的脸涨得通红,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
陈默却依然保持着微笑。他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羞辱而动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经理同志,您误会了。”
陈默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我们不是倒爷。我们是北京来的贸易代表。我们带来的,也不是您口中的垃圾。”
他说着,转过头,对着陈东打了个响指。
“小东,把东西拿出来。”
陈东愣了一下,但还是赶紧把帆布包放在地上,拉开了拉链。
伊万诺夫撇了撇嘴,显然不信。他把身体往后一仰,那张可怜的皮椅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倒要看看,这两个中国人能拿出什么花样来。
陈东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用牛皮纸精心包装的小盒子。
这是陈默在义乌特意定做的包装盒,虽然材质普通,但设计得很简洁,上面印着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Queen's Secret”(女王的秘密)。
在这个年代,这种洋气的包装,本身就是一种视觉冲击。
陈默接过盒子,并没有急着打开。
他把盒子放在办公桌上,推到了伊万诺夫的面前。
“经理同志,我知道您现在的困境。”陈默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您的货架是空的,您的顾客在抱怨,您的上级在施压。您需要一样东西,一样能让全城的女人都为之疯狂的东西,一样能瞬间填满您金库的东西。”
伊万诺夫看着那个盒子,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中国人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是什么?”他伸出手,想要去拿那个盒子。
但陈默的手按在了盒子上。
“这是来自东方的魔法。”
陈默说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了盒盖。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伊万诺夫的眼睛,随着盒盖的开启,一点点地瞪大。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双丝袜。
那不是普通的丝袜。
在台灯那昏黄而温暖的灯光照射下,那双经过特殊处理的尼龙丝袜,正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光泽。
那是一种深邃的、流动的、如同液态金属般的光泽。它静静地流淌在黑色的纤维之间,随着光线的角度变化,折射出一种神秘而诱惑的幽光。
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丝滑,那么的细腻,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流走。
伊万诺夫手里的烟,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桌子上,烧焦了一份文件的一角,但他毫无察觉。
他的目光死死地粘在那双丝袜上,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噜声。
作为百货商店的经理,他见过无数的商品。苏联虽然轻工业落后,但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可是,他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质感如此高级的丝袜。
这种光泽,这种手感,简直就像是把黑夜里的星光织进了布料里。
“这……这是……”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刚才那种傲慢和不屑早已烟消云散。
陈默松开了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伊万诺夫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双丝袜的一角。
触感冰凉、顺滑,带着一种微妙的阻尼感,就像是在抚摸女人的肌肤。
“天哪……”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把丝袜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端详。那层油润的光泽在灯光下更加耀眼,仿佛每一根丝线都在呼吸。
“这是什么材质的?真丝?还是某种新型的合成纤维?”伊万诺夫抬起头,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狂热。
陈默笑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这个胖子,这只是最普通的尼龙,加上一点柴油和草木灰的杰作。
“这是商业机密,经理同志。”陈默神秘地眨了眨眼,“您只需要知道,这是目前世界上最流行的款式,我们在巴黎和纽约的专柜,每天都供不应求。”
他在撒谎。但他撒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在这个物资匮乏的边境城市,他就是信息的垄断者,他就是潮流的定义者。
伊万诺夫显然信了。
或者说,他愿意相信。因为眼前的实物太有说服力了。这种品质,这种包装,绝对不是那些地摊货能比的。
“你有多少?”伊万诺夫急切地问,“这种货,你有多少?”
陈默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双?”伊万诺夫皱了皱眉,“太少了。这点货还不够塞牙缝的。”
“五千双。”陈默淡淡地说,“而且,这只是第一批。如果您有诚意,后续我们还可以长期合作。”
“五千双!”
伊万诺夫猛地站了起来,那张肥胖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五千双这种品质的丝袜!
如果把它们摆上柜台,他敢打赌,整个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女人都会疯掉!
那些平时为了买一块肥皂都要排半天队的家庭主妇,为了这双能让她们看起来像电影明星一样的袜子,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掏空她们丈夫的口袋!
他的业绩,他的奖金,他的职位,全都有救了!
“好!很好!”伊万诺夫绕过办公桌,走到陈默面前,伸出那双胖手,用力地握住了陈默的手,“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要好好谈谈!”
陈默站起身,礼貌地回握了一下。
“陈默。”
“陈!我的朋友!”伊万诺夫热情得就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来来来,坐!我们谈谈价格。你想要多少钱?卢布?还是美元?”
陈默却没有坐下。
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严肃起来。
“价格的事,不急。”
他看着伊万诺夫,目光锐利。
“经理同志,光看是没有用的。这种东西,只有穿在女人的腿上,才能真正展现它的价值。”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
“我刚才听您喊娜塔莎?那是您的秘书吧?”
伊万诺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陈默的意思。
“你是说……”
“找个模特。”陈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让事实说话。我想,当您亲眼看到它穿在腿上的效果时,您会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双袜子。”
“这是一场革命。”
伊万诺夫盯着陈默看了几秒钟,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好!就这么办!”
他转身冲到门口,拉开门,对着外面的走廊大吼了一声:
“娜塔莎!娜塔莎!死哪儿去了!马上给我滚进来!”
这一嗓子,比刚才骂人的时候还要响亮,还要急切。
陈东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着那个刚才还凶神恶煞、要把他们赶出去的胖子经理,现在却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被哥哥指挥得团团转。
他又看了看桌上那双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丝袜。
那是他和哥哥在那个破平房里,用柴油和草木灰弄出来的东西。
可是现在,在这个豪华的办公室里,在那个苏联经理的眼里,它真的变成了金子。
陈东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看向哥哥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崇拜了,简直是在看神仙。
哥,你到底还会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
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来了!来了!经理,我在这儿!”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慌乱和娇喘。
陈默转过身,面向门口。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