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两个字,如平地惊雷。
王桂芬脸上的横肉,都因为震惊而抖了三抖。
她活了这大半辈子,就没听过这么离经叛道的话!
儿媳妇,还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
居然敢主动提分家?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先是愣怔。
随即爆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分家?沈青青,你脑子被雪埋了,不清醒了?”
王桂芬指着沈青青的鼻子,恶狠狠的说道。
“我儿子尸骨未寒,你这个当媳妇的不想着怎么守寡尽孝,反而要分家?怎么,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在外面勾搭上哪个野汉子了,等不及要把我们老孙家给踹了?”
这盆脏水泼得又快又狠,恶毒得让人心头发颤。
赵红英在一旁抱着手臂,适时地“哎呦”了一声。
阴阳怪气地帮腔道。
“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妈这也是气话,
不过……你这刚没了男人就要分家,确实容易让人说闲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孙家怎么亏待你了呢。”
沈青青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上一世,就是这样。
王桂芬一句“不守妇道”,就能让她在村里抬不起头。
她们婆媳俩一唱一和,就能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在她的头上。
可是现在,她不是那个只会默默流泪的沈青青了!
“王桂芬,你这张嘴除了喷粪,还会不会说人话?”
沈青青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我男人孙大力活着的时候,给你们孙家当牛做马,挣的工分养活了一家老小,连你二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都是他出的!
现在他走了,你吃着他用命换来的口粮,住着他盖的房子,转头就骂他的媳妇偷汉子?”
“你的心是黑的吗?!”
“大丫!”
沈青青猛地回头,对着已经吓得不敢哭的大女儿喊道。
“去!去村西头把你周大爷请过来!就说咱家要分家,请他老人家过来做个见证!”
大女儿愣了一下,看着娘亲从未有过的强硬模样,小小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勇气。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身就往院子外跑。
“你……你还真敢!”
王桂芬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她没想到沈青青居然来真的,还要把大队长给请来!
家丑不可外扬,这要是让大队长来主持分家,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你给我站住!不准去!”
王桂芬想去拦,却被沈青青一把攥住了胳膊。
沈青青手上常年干粗活,力气大得很。
这么一抓,疼得王桂芬“哎哟”直叫唤。
“沈青青!你个小贱人!你松手!要造反了你!”
沈青青死死地盯着她,手上没有半分松懈。
“今天这个家,我分定了!谁也拦不住!”
没多一会儿,大女儿就带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旧棉袄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是向阳村的生产大队长,周长顺。
周长顺一进院子,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是个正直公道的人,也知道孙家大儿子刚没了,留下了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
“王桂芬,你们这是在闹什么?”周长顺的声音很洪亮。
王桂芬一看到大队长来了,立马换了副面孔。
挣开沈青青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哎哟我的命好苦啊!大队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我那可怜的儿子才刚走,这个黑心肝的媳妇就要分家!
还打我这个老婆子!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赵红英也赶紧上前扶着王桂芬,对着周长顺一脸为难地开口。
“周大伯,您看这……我大嫂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铁了心要分家,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
周长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看向站在雪地里,身形单薄却脊背挺直的沈青青。
“大力媳妇,你可想好了?”
周长顺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继续说道。
“我知道大力走了,你心里难受。
可现在是什么年景,到处都缺吃少穿的,一家人凑在一起还能搭把手。
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孩子分出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沈青青对着周长顺,深深地鞠了一躬。
“周大伯,谢谢您关心。我想好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心。
“与其留在家里,天天被婆婆指着鼻子骂赔钱货、丧门星。
让我的女儿们连口热饭都吃不安稳,连觉都睡不踏实。
我宁愿自己带着她们出去过!”
“日子再苦,我们娘几个在一起,心里是安生的。这就够了。”
一番话说得周长顺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还在地上撒泼的王桂芬,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幸灾乐祸的赵红英。
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他叹了口气,说道。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好吧。我就给你们做个见证。”
“分家可以,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分了家,以后就是两家人。
沈青青你们大房,是死是活,都跟我们老孙家没关系了!”
王桂芬看事已至此,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地说道。
“正合我意。”沈青青冷淡地回应。
“好!那咱们就先说这房子!”
王桂芬叉着腰,唾沫横飞。
“这院子是我老孙家的!你们大房要分出去,就滚去后院那个柴房住!”
赵红英立刻附和道。
“是啊,大嫂,柴房虽然小了点,但好歹能遮风挡雨不是?”
沈青青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盯着王桂芬。
“我们不住柴房。”
她指着院子东边那间看起来最齐整的屋子,一字一句地开口。
“这间东厢房,是我男人孙大力活着的时候,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连木头都是他自个儿上山砍的。我们大房,就要这间东厢房。”
“你做梦!”王桂芬尖叫起来。
“那是我二儿子的房子!凭什么给你住!”
“凭这是我男人盖的房子,孙二强他一个大小伙子,以后自己不会盖?”
沈青青寸步不让,语气坚定。
“我男人盖的房子,就得留给他自己的媳妇和女儿住!天经地义!”
“周大伯,您给评评理!”沈青青转向周长顺。
周长顺抽了口旱烟,点了点头。
“大力媳妇说的在理。这东厢房确实是大力一手盖起来的,就归她们大房吧。”
大队长发了话,王桂芬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憋着。
沈青青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东厢房,虽然只有一间,但里面有个结结实实的土炕。
只要有柴火,这个冬天就不会被冻死。
这比起上一世,她和女儿们被赶到那个四处漏风的破草棚里。
最后活活冻死的结局,已经好上千万倍了。
“好,房子给你!那柴火呢!”
王桂芬咬牙切齿道。
“家里的木柴都是我儿子二强辛辛苦苦上山砍的,可没你沈青青的份!”
沈青青面上浮出冷笑,说道。
“我男人没死的时候,砍的柴火都堆在西墙根下,比你二儿子砍的多得多!”
沈青青毫不示弱,直接走到西墙角,指着那半人高的一大垛木柴。
“这些,我们要一半。”
“不行!最多给你一小捆!”王桂芬像护食的恶犬。
“周大伯,我们孤儿寡母四口人,没柴火烧炕,这个冬天是会冻死人的。”
沈青青不跟她吵,只跟周长顺说话。
周长顺又抽了口烟,最后拍了板。
“桂芬,做人别太绝。就按青青说的,分一半给她。不然真出了人命,你担待得起吗?”
王桂芬气得直翻白眼,却不敢再多说。
沈青青带着女儿们,默默地将一半的木柴,搬到了东厢房的屋檐下。
虽然这些柴火要熬过整个漫长的冬天,显然是不太够的,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最后,也是最要命的,是分粮食。
一提到粮食,王桂芬整个人都炸了。
直接冲进屋里,像老母鸡护崽一样张开双臂,挡在粮缸前面。
“要粮食,没有!要我的命,有一条!”
在这个饥荒年月,粮食就是命根子。
看着王桂芬那副要拼命的架势,沈青青心里一片寒凉。
“王桂芬,我也不多要。”沈青青冷冷的说道。
“我男人死前,从公社领回来的救济粮,有十五斤糙米,我只要一半。”
“放屁!那是我们全家的口粮!凭什么分你一半!”
“就凭那是我男人拿命换回来的!”
沈青青的音量也陡然拔高,声音凄厉。
“他下葬的时候,你连一口薄皮棺材都舍不得给他买,现在连他换回来的粮食你都想独吞?”
“周大伯!”
沈青青再次看向周长顺,语气恳切。
“我男人一辈子为这个家,我们母女现在只求有个活路,这个要求,过分吗?”
周长顺站起身,走到王桂芬面前,脸色沉了下来。
“桂芬,我最后说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大力才走,你就这么对他的媳妇孩子,你就不怕他半夜回来找你吗?”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王桂芬的死穴。
她最是迷信这些,被周长顺这么一吓,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哆哆嗦嗦地看着沈青青,眼神里又是怨毒又是恐惧。
最后,在周长顺的监督下。
王桂芬极不情愿地从粮缸里舀出了一小袋糙米,和半袋子黑乎乎的豆子,扔在了地上。
“就这些!爱要不要!赶紧拿着滚!”
那点粮食,少得可怜,并没有一半。
沈青青看着地上的粮食,没有再争。
她知道,这是王桂芬能让步的极限了。
再逼下去,只会是鱼死网破。
她弯下腰,默默地将那小半袋粮食抱在怀里。
那点微薄的重量,却是她们母女四人接下来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周长顺在一张分家文书上,让双方按了手印,也算是彻底断了她们的关系。
“大力媳妇,你们以后……好好保重吧。”
周长顺叹着气,离开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王桂芬和赵红英站在堂屋门口,对着她们的背影啐了一口。
“呸!扫把星!看你们娘几个怎么饿死!”
沈青青充耳不闻。
她抱着那袋粮食,转身看着身后三个冻得小脸通红,却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女儿。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笑容。
“大丫,二丫,三丫,跟娘走。”
她抱着粮食,率先迈开步子,走向那间属于她们自己的东厢房。
“我们,回自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