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比往日更浓些,像一层乳白色的纱,笼罩着古城,将远处的飞檐翘角洇成模糊的水墨。锦绣里巷口的青石板湿漉漉的,踩上去悄无声息。林晚意早早起来,照例先清扫了天井里一夜的落叶,给窗台上的金边吊兰浇了水。冰凉的水珠在叶片上滚动,折射着朦胧的天光。
她心里惦记着那封“阅后即焚”的神秘邮件。三天期限已过一天,她尚未回复。不是没动心,而是那份邀约透出的气息太过特别,特别到让她直觉需要更深的戒备。她登录了那个一次性的加密邮箱,邮件仍在,没有新的催促。仿佛发送者笃定她会考虑,也耐得住等待。
将晾晒好的《竹石图》绣片小心收入定制的画盒,她开始整理工作间。昨晚赶工完成姜鹤衣服上最后几处云纹,今天需要打包,通知姜鹤来取。丝线归位,工具擦拭干净,绣架调整到适合下一件作品的角度——很可能是顾承渊那幅山水屏风,她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但还需要大量的资料查证和草图绘制。
刚把一切收拾停当,院门外传来了截然不同的声响。不是邻居的脚步声,也不是快递员的吆喝,而是汽车引擎低沉的嗡鸣,由远及近,然后,在巷口停了下来。
古城深巷极少有汽车直接开进来,太窄,也太破坏气氛。林晚意心头微动,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浓雾中,隐约可见一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口,与周围白墙黛瓦的景致格格不入。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身形高大的男人下车,没有司机跟随,独自朝着巷内走来。
雾气氤氲,看不清面容,但那沉稳而充满存在感的步伐,以及周身散发出的、与这悠闲古城截然不同的锐利气息,让林晚意瞬间绷紧了神经。不是苏清河那种沉静,也不是寻常访客的好奇,而是一种久居上位、习惯于掌控局面的气场,即便隔着雾气与墙壁,也隐隐迫人。
她快速扫了一眼自己:简单的亚麻衬衫长裤,素面朝天,头发随意挽着。没有什么需要特意整理的。深吸一口气,她走到院门后,在敲门声响起之前,主动拉开了门。
门外的男人,正是顾承渊。
他比财经杂志上的照片更显冷峻。约莫三十四五岁,五官深邃立体,眉骨偏高,显得眼眸尤其幽深。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但一丝不苟的挺括与昂贵的面料,无不昭示着身份。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晚意脸上,没有任何初次见面的寒暄或客套,直接开口,声音低沉平稳,穿透薄雾:
“林晚意小姐?”
“我是。”林晚意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顾承渊。”他报了名字,仿佛这三个字就是最好的名片和解释。“为祖母寿礼而来。定制一幅刺绣屏风。”
果然是他。林晚意侧身:“请进。”
顾承渊走进小院,目光如雷达般迅速而细致地扫过天井、正屋敞开的门、窗台上的植物,以及门旁那块“锦绣阁”的木牌。他的审视不带情绪,纯粹是评估和观察,最后落回林晚意身上,微微颔首:“地方不错,清静。”
林晚意将他引入作为临时会客兼工作间的正屋,示意他在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体面的木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绣架旁。
没有茶水招待,没有闲话铺垫。顾承渊坐下后,直奔主题,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屏风规格,双面绣,四扇,总宽约三米六,高两米二。主题,山水,需融入我祖母故乡徽州黄山、新安江的景致精髓,同时要有‘松鹤延年’的祥瑞寓意,但不能俗气。工期,三个月。材质,必须是最好的真丝库缎和特定矿脉的熟丝,我可以提供渠道和资金。设计,我需要看到完整绣样和色彩方案,审核通过才能开工。预算,”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林晚意,“没有上限。但我的要求也绝对没有折扣。任何一处不满意,我可能会要求返工,或者,拒绝接收。”
他的要求极其具体,也极其苛刻。工期紧,主题复杂宏大,审美要求高,验收标准更是严酷。没有上限的预算背后,是同样没有上限的期望和不容置疑的控制欲。
林晚意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为难或惊讶。等他话音落下,她才开口,声音同样平稳:“顾先生的要求我明白了。工期和主题可以进一步商定细节。关于材质,如果您有可靠渠道,我可以接受,但最终材料的品质需要我亲自确认。设计方面,我会根据您的要求出具详细方案和绣样,但艺术创作有其独特性,最终的色彩和细节表现,需要在保证主题和意境的前提下,保留一定的创作弹性。”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条理清晰地划出了自己的专业领域和权利边界。尤其是在“创作弹性”上,寸步不让。面对顾承渊这种习惯掌控一切的人,一开始就亮出底线,远比事后扯皮更重要。
顾承渊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似乎对她冷静而专业的回应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可以。”他干脆地点头,“弹性范围,在设计方案沟通时界定。我需要尽快看到初步构思。”
“三天内,我会给您一个初步的概念草图和所需的更具体信息清单。”林晚意给出承诺。
“好。”顾承渊站起身,这次拜访似乎就要结束。他走到门口,脚步却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简朴的院落,最后停留在林晚意脸上,忽然问了一句与屏风似乎无关的话:“林小姐这里,最近访客多吗?”
林晚意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不动声色:“刚起步,多是些邻里往来,和零散的定制客户。顾先生为何这么问?”
顾承渊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没什么。只是觉得,以林小姐的手艺和……近况,这古城深巷,未必能一直这么清静。”他没有具体指什么“近况”,但显然对林家风波并非一无所知。“绣屏风是件耗神费时的精细活,需要绝对专注的环境。我不希望我的订单,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扰。”
这话听起来像是客户对作品质量的关切,但林晚意却听出了更深层的意味。他在提醒她,也可能在试探她。他知道她面临的麻烦,甚至可能在评估这些麻烦是否会影响到与他的合作。
“顾先生请放心。‘锦绣阁’既是工作室,也是我的居所。我会确保工作环境的专注和作品的纯粹。”林晚意答道,巧妙地避开了对“近况”的直接回应,只强调专业态度。
顾承渊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许多表象。“那样最好。”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算是告别,转身便走。
黑色轿车发动的声音再次传来,很快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巷口。院子里恢复了宁静,仿佛刚才那位气场强大的不速之客从未出现过。
林晚意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手心有细微的汗意。与顾承渊的短暂交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他强势、挑剔,目的明确,但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定制一幅屏风。他最后那句话,是提醒,还是警告?抑或是某种隐晦的示好?
她走回工作间,看着空白的绣架。顾承渊的订单,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做好了,锦绣阁的名声和层次将截然不同。但同时,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本身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潜在风险。
窗外,雾气开始缓缓散去,古城的轮廓逐渐清晰。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晚意坐回桌前,摊开一张新的素描纸,拿起铅笔。屏风的构思需要立刻开始。黄山云海,新安江雾,松姿鹤影……这些意象需要消化、融合、再创造。
笔尖悬在纸上,她脑中却再次闪过顾承渊离开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那句关于“清静”的话。
她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衣领。羽毛胸针和银叶银杏都锁在抽屉里。
这些接踵而至的“关注”,究竟会将她推向何方?
笔尖落下,在纸上勾勒出第一道山峦起伏的线条。线条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无论前方是机遇还是漩涡,手中的针与笔,是她唯一能完全掌控的武器。顾承渊的屏风,她接下了。这不仅是一份订单,更是一场试炼,一次向更高处攀登的阶梯。
窗台上的金边吊兰,叶片上的水珠已被阳光蒸发,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水痕。
雾气散尽,古城的天空露出了湛蓝的本色。
而“锦绣阁”内,新的战役,随着第一笔草图,已然无声打响。